清晨六点,时明煦睁开眼。 窗外风声轻而舒缓,晨曦斑驳,习惯性翻身下床前夕,研究员骤然停在原处。 地毯何时距他这样遥远? 严格来说,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巨大,四下空旷又安宁,时明煦从床边往下望,像鸥鸟自悬崖边望向汪洋,浅蓝色窗帘半开半阖,风将布料吹拂过来,将浪涛卷入他的天空。 时明煦意识到某种事实——但实在荒谬了,于是他闭眼,重新躺回去。 与此同时,他轻声呼唤:“时岑?” 没有回应,惟有风声。 大概过了几十秒,又或许是几分钟,直至一阵稍强的风险些将时明煦整个人都吹起来,他才不得不翻身抓紧床单,接受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现状。 不是房间变大了,而是他变小了。 并且,他不止变小了一点,而是很多很多——现在的时明煦大概只有拇指大——因为当他再也拽不住床单、被一场煦风带出窗时,迎春枝的叶尖短暂地托举起身体,绿色吊床般软软地弹触一瞬,下一秒,就又将他送回风中。 小小的时明煦飘起来,他变成比叶还要轻盈的存在,春风灌满他的衣袖,像生长出鸟的翅翼。 他忽然无比自由,又微微惊惶。 好消息是,时明煦无需刻意调整姿势,自身体态的迷你大大减弱了漂浮的难度,使他得以成功随风飘荡。 坏消息是,他的身体与音量都变得这样小,惊呼与求助都被风声描得淡而散,像水流汇入湖泊那样,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奇事。 很快,风开始转向,时明煦被抛向高处,往宏伟的双螺旋结构建筑而去,灯塔外层的银白色金属折射着阳光,最早一班通勤电轨开始穿梭于街道间,乐园的呼吸尚且平缓,新的一天在一点点苏醒。 无人注意到时明煦,他途经电车车窗时,尝试敲打了一下玻璃,但当事务中心主任科菲特打着哈欠看过来后,时明煦已在长风间远离了轨道。 万幸,他竟然还没感到头晕目眩。 风继续吹拂,时明煦头一回在观景电梯外围、以这样一种方式游览灯塔——时间还未到八点,环状回廊间显得安宁。 拂过第七层的空隙,时明煦看见小个子的燕池刚刚抵达,他走入0715号实验室,很快,又拎出一只小小的培养箱,往属于时明煦的0716实验室去。 迷迷瞪瞪的五十五号舔了舔爪子,它已经发育成熟,但受异变基因限制,小家伙依旧只有巴掌大。 雪白的北极狐打着哈欠,将双耳都往后撇,毛发抖散的同时睁开眼望向窗,只来得及瞧见时明煦余下的最后一缕发梢。 两位研究员,都对此一无所知。 时明煦并未停留,奇异的旅途还在继续。 他在空中,像轻盈的羽绒,冬日的雪。渐渐的,他离科研四区域越来越远,飘向摇篮与方舟所在之处,早晨的第一课往往属于诗歌。时明煦就 在唱诗声与偶尔走神的、清亮亮的遥望中,枕着永不歇停的风。 孩子们的语言也在飘荡,散在流云与天光间,稚嫩又蓬勃,苞芽一样簇拥着时明煦,使他不至于在这趟旅途中太寂寥。 而在不久后,裹挟他的风又追逐上长距离光轨,外城的轮廓已近在眼前。 时明煦堪堪避开一块险些掉落的墙皮。 随即,他又侧目,以缓解霓虹过分的闪烁。 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迎春枝的气息在消散,属于春天的绿色一点点融化掉,淡蓝色的雨线濡湿他眉眼,风还在继续,于是湿透的时明煦还能飘——每有一颗完整格的雨珠穿行过他,他就同一具雪白的骨骼相互穿身而过。 研究员一瞬怔愣。 他稍有些茫然地仰首,喉结慢慢地滚动。他一个字也不说,过了好一会儿l,才意识到蓝色雨季再现这件事。 而很快,尽管外城居民的行踪没有倒放,光阴却的的确确继续溯流而上,淡金色包裹住时明煦时,他才刚刚穿越七十三区,途经挤着两只小脑袋的窗口处——他世界的沙珂与贺深一起挤在床边,看淡金色的雨密密匝匝。 沙珂将男孩因久病而瘦弱的手指牵起来,带他一同在窗上作属于水雾与金色雨季的画,时明煦隐约看懂了那是一朵玫瑰。 ap 他的眼睫稍有些湿漉漉,不知是因为看见了孩子们的画,还是因为浸透了淡金色的雨线,又变成饱满的小果坠下。 于是世界的生机变成每一声落雨,每一纹涟漪,时明煦俯视间,隐约看见水面下的金色蝾螈,祂伸出小小的前爪,用粘连的脚蹼曳出柔软的波浪。 而某位安静的、瘦削又青涩的小少年也跟着仰面——他在蝾螈的身旁,蓝灰色眼眸望过来时,像琉璃苣覆盖清晨的薄霜。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距离很远,分明应当什么也无法传达。 可时明煦就是听见了。 在这个瞬间,他听懂了属于安德烈的告别。 “小时,再见啦。” 再见了,沃瓦道斯与安德烈。 雨珠在下坠,金色蝾螈同安德烈一起融化在水流间。 研究员的旅途还在继续——不久后,他被冻得哆嗦,穿行过风雪卷啸的外城,看见高举火把的少女。 继而白茫茫的一切变成积水与暴雨,往万象城而去的游船上载着两个人——不同的世界似乎在融合,船上的人是时岑,还是曾经掌控时岑身体的他自己? 时明煦在冷雨间,用尽全身力气喊。 “时——岑——!” 可惜,这种呼唤声实在太小太小,就连黄金时代麻雀的啁啾声也比不上。自然也没能引起什么回应,时明煦只好继续飘。 渐渐的,雨停下来,他路过凯恩斯小报的编辑总社,忽然同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对上号——凯恩斯深灰色的眼瞳里含着重重叠叠的影,他好像总在怀念什么人,或是困在一处没有出口的迷宫间。 但 很快,他就将落寞都收敛,属于商人的精明重新回到他身上,主编伸了个懒腰,跟随最新线索往野外去,他的行动力总是很强。 他向虚无缥缈的希望去,时明煦也向时间逆流处继续走,季节倒带得很快,渐渐由雨季轮转至春夏之交,紧接着又是冬雪与秋叶——生灵以一种逆向的方式隐隐蓬勃着生长。 时明煦困了就睡在风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只,醒来就继续飘荡,他见证无数死亡者的重生,也见证无数腐朽者的鲜活。 如果光阴能一直这样倒淌,也许,属于黄金时代的生机、希望与辉煌,也将重新落在人类身上。 但显然,风偶尔也会停歇。当载着时明煦的风声渐渐停止时,他就像绒羽那般落在一处窗台上。四季已然几度更迭,今晨的微芒方才乍泄。 漂泊许久的时明煦揉揉眼,他站起来,听见窗户被打开的声响。 穿堂风就这样吹拂而过,但时明煦没有再飘起来——一只手挡在他身后,成为温暖又可靠的墙。 时明煦揉揉眼,看见一张阔别已久的脸。 是时岑。 准确来说,是十八岁的、略显青涩的少年时岑。 时明煦的头发乱糟糟,好几缕遮住脸,他现在这样小,时岑似乎也没能认出来。但鬼使神差般的,时岑将他托在掌心中,拇指指腹蹭了蹭他的脸。 十八岁少年的手指纤长有力——尤其对方还是一位佣兵。指腹磨出细而薄的茧,成为他使用枪支的见证,也成为摩挲过时明煦皮肤时留下的红痕,他像安抚,也掺杂了一点别的。 探究,好奇,或许还有源自本能的亲近。 时明煦的呼吸不大稳,他飘了这样久,又被晨露浸得湿透,此刻仰躺在时岑掌心,像收敛翅翼的鸟,绒羽间还在可怜兮兮地滴着水。于是时岑为他取来一小块毛巾,将他小心翼翼地包裹进去,让棉绒吸尽寒冷与无助。 时明煦从小小的毛巾里钻出脑袋,他仰首,真正与十八岁的时岑四目相对。 “你和我长得这样像,”少年时岑看着他,声音放得好轻,生怕将他吓到,“可你怎么这样小——你是一只精灵吗?” 他说着,左手食指点点时明煦,轻柔温和地蹭过对方发顶。 他指腹温暖,动作却克制,时明煦感受到这种有意为之的温柔,他在这一场绵长的时间回溯间,终于得以短暂停歇——于是他偏头,蹭蹭时岑的指腹。 “不是精灵。”时明煦淋过雨,唇上格外显出红润,他稍一定神,继续说下去。 “我是时明煦,宇宙间另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