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连城押着犯人赶回金陵府的路上,他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心里畅快着,同时也庆幸着。他终于可以为自己,也为徐延长舒一口气,因为有了身后的这名重犯,便可以向宇文洛及他的上官交差。 贺连城又往囚车中看了一眼,断定自己并不认识这名罪犯。 “壮士,今番也怨着你倒霉,到了那边可别缠我。” 贺连城已经决定将他拿去充罪,正好可以将徐延置于事外。 这十余年来,贺连城昼夜悬心,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他始终在替徐延担忧,也害怕自己会将本心暴露。尤其是此次胡庭派来上官,足见事态严重,幸而这个壮汉及时窜出,得以让贺连城能够再次将危机化解,躲过此次胡庭的严查。 贺连城刚刚策马入城,便有人来通知他去府衙议事。 “将人带去牢狱,晚些时候我便过去!” 吩咐一声后,贺连城挥起急鞭,没多久便赶到了府衙。 “贺大人,老爷他在正厅等您呢。” 傔仆微微躬身,语气甚是恭敬。贺连城连忙整了整衣冠,清咳两声后大步踏入,来到厅堂后便看到了坐在正中的宇文洛及侍立一旁的上官。 这上官不是他人,正是徐延曾经告诉陆适庸的那个“鹏主”,高荷恩,如今兀儿赤布置司的指挥使。 “大人,”贺连城走入厅堂,躬身向二人作礼:“下官回来复命。” 宇文洛养得肥胖,日常便有些气短,此次险些遇刺,声音更添沙哑:“恶恶徒抓到没有?!” 贺连城回道:“南郊枣木村捉回一只蠹虫,目下正押在狱中,只是” “老贺不必犯难,你我共事多年,有话直言便是。”一旁的高荷恩品着香茗,缓缓说道。 贺连城瞥见高荷恩腰间的那柄从龙剑,心中不禁暗骂一句,转身回道:“只是那蠹虫牙口咬得紧,始终不肯松口。” 高荷恩微微一笑,起身对宇文洛叉手施礼,然后对贺连城说道:“带我去瞧瞧这蠹虫到底逞些什么能耐?!” 一路上,贺连城走在高荷恩的身前,不知为何内心隐有不安。 待两人来到大狱,那壮汉早已被打得体无完肤,不过狱卒依旧没有得到半点口供。 “来” 贺连城刚要发话,却被高荷恩挥手止住。 只见高荷恩卸下披风,一只巨大的金线飞雕栩栩如生地刺绣在黑袍上,张开的羽翼展向两肩,竟比贺连城那身黑衫更加威风。 高荷恩走到壮汉身前,低声问道:“趁我还有耐心,你真的不打算开口吗?” 那壮汉已是奄奄一息,不过他十分努力地冷笑一声,算是对高荷恩的回应。 “当年我身事旧廷时,曾跟着一位年迈的狱卒习学了一套剔骨的本事,与那磔刑不同的是,这套剔骨刀法讲究的是通过寻找那些使人剧痛的筋骨、穴位,对犯人慢慢折磨。据那位狱卒讲,三十年来没有一个犯人能够坚持下来,纷纷吐了实情。”高荷恩微微一笑,自腰间摸出一柄精致的短匕,两指摆弄着刃口,又轻声说道:“巧合的是,早些年我曾结识过几位虫罗寨的朋友,他们送给我几只名叫‘不知眠’的小虫,人一旦被这种小虫钻入肉中,一两日无法入眠,就连昏迷都万分困难。” 贺连城内心一惊,不由得将颤抖的双手背到身后。 高荷恩见壮汉仍然没有显露畏怯,轻叹一声,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贺连城站在高荷恩身后不远,他听到小瓷瓶中沙沙作响,显然里面养着活物。 高荷恩将瓶口对着壮汉,立刻便飞出两只小虫,落在了壮汉的伤口处,没一会便钻入肉中。 高荷恩赶忙塞住瓶口,对着壮汉笑道:“忘了跟你说了,这玩意嗜血,闻着腥气便异常活跃,不将精血吃净便不会消停。不过这样也好,你身上伤口多,倒替这玩意省却了不少工夫。” 没一会,壮汉的身子便开始扭动起来,伴随着逐渐变大的呻吟声,贺连城知道高荷恩说得绝不是假话。 “你们退下。”高荷恩命令道。 狱卒纷纷散去,刑房中仅剩下高荷恩与贺连城两人。 那柄短匕在高荷恩手中来回旋转,微微上弯的嘴角难掩其内心的兴奋,右手摆弄着短匕的同时,左手则在壮汉的肋间及腹侧不停摸索着。 突然,高荷恩将短匕飞速插入壮汉肋间,右手只一轻转,那壮汉竟忍不住惨呼起来,挣扎的身躯几乎快要将锁链扯断! 高荷恩并未罢手,反倒又接连刺入三刀,那壮汉的惨叫声一次一次大,就连看惯刑罚的贺连城都忍不住想要堵住两耳,双腿也微微颤抖起来。 “当年那狱卒授我这套刀法后没多久,他便因贪色得罪了洛阳城里的高官,”高荷恩面带邪容,表情阴狠,冷冷笑道:“万万没想到,他竟成了我刀下第一个受刑的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壮汉在“不知眠”的作用下,久久不能昏去,高荷恩每刺一下,他便惨叫一声,到最后无力喊叫,只能不停地抽搐。 “我可以十分肯定地告诉你,在你身上,还有近百处剧痛的筋肉没有去刺,壮士如要坚持,只消半个时辰便可,还请忍耐些。”高荷恩得意地说道。 贺连城本以为壮汉已经被折磨疯了,无法再保持清醒,不料那壮汉一听高荷恩无意停手,竟然睁开双眼,拼命挣扎,发疯似的叫喊着: “我说,我说!” 沙哑的喉咙让壮汉的吼声十分奇怪,听起来也更加恐怖。 高荷恩擦净短匕上的血迹,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壮士慢慢讲来。” 那壮汉的身体仍在扭动,只因体内那两条小虫仍在体内随意啃食。壮汉已经受耐不住,连忙说道:“五五年前,我潜入金沐德府,想要刺杀宇宇文洛,不料未能成功,反反而受了剑伤,躲躲在飞流街中,亏亏得一少年出手相助又馈赠银铤,这才脱难” 贺连城稍微一愣,面对这份“意外之喜”,他似乎并不像高荷恩那般兴奋,反而焦急说道:“五年前?!” “是” 高荷恩露出一丝邪笑,扬手拦住贺连城,接着问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就就在”壮汉低哼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痛苦地说道:“就就在枣木村!!!” 听到“枣木村”三字,贺连城心中大惊。他清楚记得,五年前徐延曾带着陆适庸入城,其中一个目的便是带着银铤去莫家金银铺子换钱。 贺连城越想越怕,险些站立不住。 “姓名,现在告诉我你的姓名?!” 壮汉突然昏死过去,这令高荷恩无比焦急,出手捏住了壮汉的下颔,不料手劲稍重些,竟将那人的骨头捏断。 幸好一旁的高荷恩只顾着逼问壮汉身份,并未在意贺连城的神情。 “这这蠹虫昏过去了?” 贺连城浑身发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为了不让高荷恩看出破绽,他必须强作镇定。 “呸!”高荷恩狠啐一口,骂道:“他娘的,这畜牲死了,只恨未能问明身份。若他再忍耐些,带他去枣木村当场指认,那少年岂能走脱?哼,瞧着生得这般壮实,却连半个时辰都受耐不住!” 贺连城刚想松一口气,却又听到高荷恩说道:“不过刚刚这畜牲说了,那少年曾经赠与他一枚银铤” 这下贺连城彻底慌了,他心里知道那少年十有八九便是陆适庸! “银铤这般贵重之物,往往流通于富贵人家之手,”高荷恩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枣木村的乡野少年怎会携有银铤,这银铤又是从何而来?且刚刚这畜牲说起,那少年能将一枚银铤慷慨相赠,身上应该还有余财,想来确实蹊跷” 贺连城不敢搭话,因为他害怕自己在高荷恩面前显露出慌乱。 “老贺,你”高荷恩转过身来,正瞅见贺连城也在低头沉思,满面愁容,不禁疑惑道:“如何这般慌张?!” 贺连城一听,大惊之下逼迫自己稳住心神,慌忙跪了下去,谎言道:“卑职无能,刚刚自枣木村返回,竟然未能查出那少年,心中难免难免畏怕尊使责罚” 高荷恩眉头一皱,旋即走上前去,将贺连城扶起后,笑道:“那畜牲牙口紧实,不易逼问,我也是使些非常手段才让他将实情吐出,又怎会怨你?” “谢谢尊使。”贺连城小心答道。 高荷恩笑了一声,吩咐道:“老贺,你将城中所有兀儿赤都带上,火速赶去枣木村,先将村子围了,然后将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全部带回,由我来一一审问。至于剩下的那些贱民,我的意思是就不必留了。” “全全杀?!”贺连城抬头问道。 高荷恩微微一笑,反问道:“老贺,你的心肠何时这般软弱了,那些贱民私藏重犯这么多年,到时朝廷怪罪下来,他们连坐被杀是小,若是牵连你丢了官职甚至性命,那我也不好替你说情;倒不如你将那些贱民杀了,到时候推说他们抗拒朝廷、不服管束,说不定朝廷念你劳苦,便不再追究了。” 贺连城点点头,后背早已如同贴在了冰山一般。 “老贺,稍候。” 贺连城正要离开时,身后的高荷恩却突然将他叫住。 “尊使还有什么吩咐?” 高荷恩猛地拍拍手,自门外又走进来一位兀儿赤,从他衫子上的纹饰来看,职位应是与贺连城一般高低。 “谭力,你与老贺同去,若是那些贱民真的凶戾难治,你还能衬在一旁做个帮手,从中相助” 谭力斜了一眼贺连城,缓缓点头,只说了一个“是”字,便跟着贺连城匆匆而去。 金陵府里共有三百二十名兀儿赤,加上贺连城与谭力,一共三百二十二人,浩浩汤汤地奔向枣木村。 一路上贺连城再三思虑,始终想不出为徐延、陆适庸脱难之计,一旁的谭力见贺连城在马上面露忧色,不禁问道: “此去是立功良机,贺大人何故忧虑?” 贺连城听到谭力发问,不禁慌忙换了脸色,应对道:“老夫办事不力,竟没能早先拿住那村中少年,劳烦尊使亲自审问,这才查出又一只蠹虫,故而心有愧疚” 谭力听罢不禁笑道:“贺大人不必过忧,想那村子中多为狡诈凶逆之徒,被其一时欺瞒也是常事;我等奉尊使之令,自当尽心效命,此去定要将这些刁民杀净!今次若是立得大功,尊使定会奏报朝廷,为我等请赏加恩。” 贺连城看到谭力脸上满是兴奋,心中不禁连连暗骂。 一轮红日挂在西天,如血的日光洒在了枣木村湿滑的小道上。徐延独自坐在院中,望着天边出神。不知为何,今日贺连城捉去那名壮汉后,他的心中始终惴惴不安。屋里的陆适庸还在榻上休憩,为晚上习武而养足精神。 “适庸,”徐延缓缓站起,一边叫喊一边将手中编结好的草人放在了窗边:“适庸!” 陆适庸最终被徐延叫醒,他揉搓着双眼,有些抱怨地问道:“师父,这天还大亮,让我再睡会” 徐延没有回应,而是走到陆适庸身旁,拉着他的手臂走到院里,轻声说道:“今晚不练了。” 陆适庸顿时困意全无,有些兴奋的他瞪着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延望着陆适庸,再次问道:“今日面对那些墨奴,你为何会那般慌张,是不是心中瞒了什么事情?”陆适庸不敢说出实言,故而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弟弟子怎敢?!” 徐延轻叹一声,搬出一条凳子放在门口,他稳稳坐下,然后用和蔼的目光看着陆适庸,微笑道: “你耍一回剑给我看看。” 陆适庸不明白徐延的心意,但一想到今夜不必再费力练剑,心中自是欢喜,连忙答应。 为了讨好徐延,陆适庸舞剑自然十分用心,而他也注意到,徐延今日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一旁编结草人,而是安静且耐心地看着自己。 仿佛,仿佛这几日他要出趟远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