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顾凭想也没想,就拿起了第二瓶。想到这儿,陈晏的眸子凉了下去。其实那两个瓶子里装的,都是鸳盟蛊。只是后来去验的时候,发现蛊并没有种上。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陈晏的预料,但他真不想再去跟顾凭提起。沉默了一会儿,他向顾凭伸出了手:“来。”顾凭把手放进他掌中。陈晏慢慢拢住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捻了捻他细白的指尖。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本来就不存在那个所谓死士服用的秘蛊,这枚药丸,自然不是真的解药。且不说鸳盟蛊本身就是无解,一个根本就没有种上的蛊,哪需要去解。不过是,想让顾凭知道,再没有这样死士秘蛊禁锢在他的身上了,而已。陈晏淡淡道:“阿凭,生死都在我一念之间的感觉,你不喜欢,是不是?”顾凭抿住了唇。他确实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这个人,从来都要掌控自己的一切,他的性命,他的自由,包括离开的自由,包括放弃的自由€€€€所以在最开始,哪怕陈晏耀眼得足以使他身边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也从来不是他的选择。真正叫他诧异,叫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给忘了,给忽略得这么彻底?看着陈晏那双平静中带着荒凉的眼睛,忽然的,顾凭的心重重地一颤。他伸手抓住陈晏的手臂,试着说道:“我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他应该在意的,之前似乎有一次,在刚被陈晏从青君手中救出来的时候,他还提起了那枚解药,但是,当时他看陈晏似乎并不想多说这事,还以为是自己假死遁逃的事,令这个人心里多少还有些不能释怀,所以就也不再说了。后来……后来他就真的再也没想起过。这种遗忘,这种忽视,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慢慢拉起陈晏的手,十指扣紧,顾凭低声道:“陈晏,我心里有你。”他心里有他。比陈晏以为的要深……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得多。百感倏忽从心头滚过,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我心里有你。”下一瞬,他被陈晏重重带入怀中。……不远处,赵长起抱着胳膊,靠在一棵榕树上,时不时伸出脑袋朝那处打量。在他又一次伸长了脖子的时候,旁边一个冷面侍卫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赵长起正看得起劲,被他冷不丁一撞,差点就要露馅,不满地小声道:“你做什么?”那侍卫严肃道:“殿下交代过了,他与顾大人在一起时,旁人不可随意窥伺。”赵长起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仰头朝天上看了一会儿,他噗嗤一笑。顾凭和陈晏并肩走在街上。陈晏道:“这次你回宣平之后,我会把沈留调过去。”顾凭:“为什么?”陈晏朝他瞟了一眼,眉头皱了皱:“自从冬狩大比后,拓邪视你就如眼中之钉,你不曾注意他看你的眼神?你在宣平势单力孤,难保他借机不会下手。”顿了顿,陈晏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对他说:‘忌我者,不能制我;畏我者,终为我所制’的时候,就料到会有这一出了。”顾凭微微一笑:“我观拓邪,所图甚大。有个人能令他畏忌着,是好事。”当然,他自是知道,说出这句话,就是把自己变成了那个靶子,去吸引拓邪攻击的矛头。望着他,陈晏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低低叹了口气:“据暗部所探,青君似乎出现在了宁关。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同北狄有了联系。”顾凭点点头。实际上,早在拓邪最开始盯上他的时候,他就起了疑。这个人找麻烦,刚好就找到了他头上,如果说这是顺手一指,那要是多准的手气?再者,那个最开始上来要跟他比箭,最后被陈晏一箭射穿了喉咙的谟赤,曾经当着他说,“顾大人这相貌,真是男人看了也心动”。他总觉得,这个人或许是听说了些什么。见陈晏的眉头还是深锁着,顾凭牵起他的手,笑吟吟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冬狩结束后,皇帝一行回到了凤都。这一日,无数人抬头仰望夜空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奇异的一幕。在夜幕的东南角,有一颗巨大的,光彩夺目的亮星,正如炬火一般熊熊闪耀着。灵台寺占曰:“国皇星为内乱,外内有兵丧。”这个时代,人们对天人感应一说深信不疑,既然上天降下了这样的异象,必然有与之相应的人事变故。国皇妖星,是兵祸大乱之兆。这天下眼看才安定了数年,难道又要乱起来了?一时间,民间流言四起,甚嚣尘上。塞外。青君抬起眼,他那寒星一般,明亮至极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天南角那颗明如炬火的白星。他低声道:“我要等的时候,终于到了!”身后,北狄骑兵马刀斜地,一弯弯刀锋上寒光冰冷,像一只庞然的巨兽,在漆黑的长夜中扬起头颅,向前方沉眠的城池无声地张开大口,龇出密密麻麻森白的獠牙!……北狄大举发兵的军报,很快就传到了凤都。朝会上,皇帝下令,由太子亲率三万冠甲军,再派郑€€率东洲军并进击敌。这个安排,令不少陈晏一系的臣属都暗自皱了皱眉。只交给陈晏三万冠甲军……虽然加上郑€€的东洲军,他们对上北狄的兵力肯定还是占优势的,且皇帝还是任命了陈晏为此次出征的行军主帅。但是,这么控制着陈晏手里冠甲军的兵马,怎么思忖起来,总叫人觉得有一丝古怪?在众人波流暗涌的目光中,陈晏平静地上前接旨。回去的路上,赵长起低声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陈晏靠在车厢上,一直闭着眼。听他发问,淡淡道:“岁星入守太微,人主改。”赵长起哑了:“……”说起来,今岁确实是异象频发。十一月时,正值皇帝要册封陈晏为太子的当口,灵台寺掌史突然上奏,说:‘岁星入太微宫五十日,占曰人主易位’。好在那时,他们另找到了一个于天文星术一道极为精通,甚至声名还远超灵台寺的人,又上了一道奏折给皇帝,将这天象给重新解释了一遍,说成是大吉之兆,这才算化解消弭了这场风波。赵长起忽然明白,为什么方才在殿上,陈晏二话不说,那么果断地就接了旨。他本以为,皇帝当时既然肯立陈晏为太子,就是没有采信那个“人主易位”的禀奏了。现在看来……他用力捏了捏鼻梁,苦笑道:“陛下还是在意了?”想想也是,陛下的心思一贯深不可测。很多东西,他就算信了,也未必会全信;就算不采信,也不会全然不以为意。何况他对陈晏,一直都是一边用着他,一边又防备着。那种微妙的疑心和忌惮,从来就没有卸下去过。尤其是在陈晏已经变成了太子的现在。即使他们拔出了孟恩谋逆这根刺,但是历来太子上位,几乎都是以前一任帝王的陨落为代价,这是天家父子绕不开的。虽然知道以皇帝的性子,既然立了太子,就不会轻言废立,但赵长起的心还是忍不住拧了一下。这时,马车停了下来。甘勉早就候在一旁。见陈晏下来,他低声道:“众人已在议事堂中等候殿下。”陈晏走在廊中,日光一痕一痕从他身上滑过,映得他那双看不出神色的眸子,仿佛时明时暗。看上去,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遥远。甘勉收回了视线。忽然的,他想起了顾凭。这几年,大约是因为有那个人在,他都忘了殿下面无表情的时候,那神色真是冷到让人骨头缝里都在发寒。其实这才是陈晏之前最寻常的样子。那些顾凭还没有出现的年月里,秦王府一直都是这么安静着,殿下也一直是这般,从来就没什么表情,便是笑的时候,那眼底也是孤冷的。……这一幕,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了,甘勉抿了抿唇。他忽然听见陈晏问:“顾凭那里怎么样了?”“沈留三日前已经出发,估计这时多半快到宣平了。有他在,顾大人应当无恙。”顿了顿,他又道:“根据线报,北狄主攻的是绛城方向。若是消息无误,那么顾大人所在的宣平镇,现在应当还算安全。”他说完,却看见陈晏垂下了双眸。甘勉:“殿下,怎么了?”陈晏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去攻绛城?”甘勉一凛。他自是知道,陈晏于兵家的造诣是到了何等程度。对陈晏来说,很多时候他在面对一场战争时,所指挥的根本不止是自己手头的军队,甚至连敌军的调动也都在他执掌之中。这种掌控,是因为敌方将帅们所有的心思和谋划,在他的眼里,就像摊开在太阳底下的肚肠那样,一眼可辨。这种近乎鬼神一般的洞彻,所谓知己知彼,所谓料敌于先,真不是说说而已。甘勉:“殿下是觉得,这地方不对?”陈晏没有说话,沉思了好一会儿,他道:“线报太少,不好妄断。但……为何是绛城?”宣平历来便是与北狄交战时首当其冲的重镇。而且,以他对拓邪的了解,一旦起兵,这个人一定会选择顾凭作为他攻击的首位目标。若不是因为冬狩大比上他的杀机实在太强烈,陈晏也不会一回到凤都,就令沈留立刻将手头的事务交接下去,然后赶往宣平保护顾凭。但为何这一次,他们偏偏选择绕开宣平,转而去攻打绛城?陈晏停住步。狂风吹起他的衣袖,扬起他披散的墨发。那双黑彻的眸子一动不动。他突然道:“传信去宣平,让他们早做防备……我怀疑北狄的骑兵,可能不止一路!”作者有话要说:‘岁星入太微宫五十日,占曰人主易位’等句(天文占卜相关),出自《后汉书》晚上6点加更一章第77章 第二日,在出征仪式之后,陈晏率大军开拔。那颗足足闪耀了十余日的国皇星,虽然已经消失,但民间的不安和议论却并没有停止。望着军队激起的征尘,不少百姓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惶忧之色。滚滚黄尘中,大军行至陀岭,扎寨歇息。姜霍正在帐中睡着,外面忽然喧哗声大作。那些踢踏声,号喊声实在是刺耳,姜霍慢吞吞地睁开眼。凝了一会儿神,他坐起身,走出了帐子。刚一出去,便有好几道目光不客气地向他刮过来。还夹着私语声:“日日不是在帐中睡,便是在马车上睡,他何不直接请辞回府?”“这样的随军监理,哼,我真是第一次见。”“好生荒唐……”这些议论和目光,这几日姜霍已经领过无数次了。一开始众人还顾忌着,便是不满,也少有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的。但是,当他在兵卒们辛苦跋涉的时候,自己坦然自若地趟在马车里睡觉,还睡得十分旁若无人时,那些不忿就开始不加掩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