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走上城楼。穿过紧张操练的军士,沈留跟在他身后,平声道:“殿下传来密信。”顾凭将密函展开,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他抬起眼,向远处望去。万里苍穹瀚海,在尽头处接成一线。那样平静,天和地,都宁静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荒海,那种近乎凝固的,可怕的宁静。“殷涿的祖父殷成留下了一部兵书,里面记录了他一生克敌心得,还有一些关于北狄部落的军情记录。这部书,殷涿前些日子默给了我。”顾凭:”我曾算过,现在的北狄若想出兵,可以拿出十万人马。“十万。但他们派去绛城的只有六万。“如果要攻宣平,应当能有四万人。而宣城的守军,只有一万二千。”说到这里。顾凭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城墙深灰的砖石,他低声道,“兵力已有这样的差距,青君的人马就算填进来,也没那么紧要。我总觉得,他宁肯把手里的人交出去,而不是放在自己身边,一定是有大用的。”什么用处呢,他想让那支兵马在何时,何地,何人手上,发挥什么作用?忽然间,顾凭顿住了€€€€那一瞬,心无声地愀然挣动,仿佛与千里之外陈晏的心脏重叠一起,跳动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陈晏会直觉想到他身上,因为他也一样。人世间最不可承受的,就是那把悬剑向另一个人落下。所以,只一刹那,就顿解。“不……”顾凭紧紧咬住牙,“青君的目标不是我,是陈晏!”第78章 凤都。暗沉的夜色笼罩着天地,细雨飘落,打在石板街上。四下早已无人,只有一片黑暗的雨声。豫王府的一座院落,一座漆黑的屋室立在夜雨中,像一幢伫立的影子。屋内,豫王坐在上首,身侧跪坐着五个人。这五个人,都是豫王身边最受信任,最被倚重的心腹。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之前因孟恩一案,被皇帝勒令不可再登豫王府大门的臣子。幽幽烛火中,外面飒沓的雨声透过石墙,隐约传进屋内,在这一刻,竟然给人一种仿佛万马从心上踏过的错觉。时不时的,有人抬起头。往屋门处扫上一两眼。不一会儿,屋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众人齐刷刷望了过去。这一看,很多人的心口就是一松。一个人笑道:“方大人,你终于到了。”方清随摘下斗篷,向豫王行礼。豫王点了点头,温声道:“子真,坐。”他一贯都是温和的,这一点和皇帝有些像,或者说这种相似,或多或少来自于他的模仿。从幼时就开始模仿,经年累月下来,也就成了他气质的一部分。但某一刻,那双总是温润如乌水的眸子,会突然让人感觉到冷,就像没有一丝感情。他缓缓扫过座下的众人。沉默中,好像一张弓弦慢慢地绷紧了。似乎无形之中有一只手,在缓慢地,不断地拧着,令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细。就在那种紧,令人呼吸都觉得困难时,豫王转过脸,向右侧的屏风说道:“我的人已经到齐了,吴先生,出来见过吧。”话音落下,屏风后站起一道身影。实际上,这间屋子内只点燃了三根蜡烛,所以光一直都是幽幽的,大片的阴影铺在地上,在豫王开口前,几个人都不曾注意到,这架立在黑暗中的屏风背后,竟然还有一个人。在众人的目光中,吴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那双深邃而不动声色的眸子,淡淡一扫,与众人那带着审视的视线碰过后,他转向豫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座下,几个人的眼中闪过一道暗光。他们自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青君最器重的心腹。将玉符呈到豫王面前,吴炎低沉道:“少主特令我携七千兵马前来,助殿下成就大事。”暗室内,一时落针可闻。豫王没有说话,他垂眸看着一张图。那是一张宫禁的图纸。上面,皇帝起居寝宫的位置,宫门各处通道和守备当值的情况,都被清晰地标注了出来。过了一会儿,豫王抬起眼,温和道:“诸位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座下的这几个人,都是他最核心的要臣。甚至还有人的身份,到现在还被隐藏着。比如方清随,他是豫王一党的事,迄今为止,也只有豫王府中最紧要的几个人才知道。之前无数次,豫王府与秦王府交锋,无论怎么布局,怎么厮杀,他都不曾将这个人的存在暴露出来。无论在与陈晏的争斗中,他处于何等凶险的关口,面对多么千钧一发的局面,他都把这个人扣在手中,从没有抛出去过。留着€€€€留到最后,留到关键的时候。就是现在!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方清随忽然上前一步:“殿下,宫门之中,顺天门离陛下的寝宫最近。臣以为,由此门入宫最为合适。”这是表态了。豫王一笑,柔和地点了点头。方清随:“顺天门的守将与臣有旧。”结交宫门禁卫,这是很早之前就开始有意为之的。也是因此,他与豫王的关系隐藏得如此之深。作为一个朝臣,他与宫门守将交好,尚可以理解为私交,而一旦牵扯到豫王,那就犯帝王大忌了。看见豫王弯起的嘴角,方清随顿了一下,道:“臣愿前往相劝。若是能劝服章固,将他收归我们所用,胜算就能大不少。”豫王:“好。”一字不落地听着他们的话,几个臣属紧紧地抿着唇。第一次,他们感到整个人僵硬得发痛了。与青君联手,逼宫夺位€€€€这种事,若是放在之前,他们是绝不会去做的,甚至都不会去想。但是,在陈晏成为太子之后,在掌握东洲军的郑氏一族对豫王府并不是绝对的忠诚时,眼下的情势已经不由人定了……其实,若是皇帝的身体还康健着,倒也不是不能从长计议,但这半年以来,皇帝的身体明显透出了衰败之象。这种征兆,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但以豫王在宫中的关系,他是一清二楚。这个时候,进是九死一生,不进,是引颈待戮!几个人飞快对视了一眼,终于一咬牙,齐齐拜下:“臣等愿为殿下效死!”轰隆€€€€外面忽然惊雷震天!屋内所有的门窗都严丝合缝地密闭着,所以他们看不见,天空是何等的电光密布,一道道巨大的闪电亮了又灭,黑云摧空,宛如千军万马踏破,万里苍穹寸寸龟裂。……连下了几日雨,到今早,天终于放晴了。皇宫中,几个内侍轻手轻脚从寝殿内退出来,轻轻阖上门。皇帝病了。他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宫婢都格外小心。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直到前几日传来陈晏的济江捷报,这才略微好转了一些。晚膳时,皇帝破天荒多吃了几口,适才昏昏睡去。众人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醒了他。日光西斜,冯吉站在殿门口守着。他是皇帝的贴身内侍。大约是天边稀薄的暮光,总令人不自觉地恍惚。冯吉眯着眼,听着殿内皇帝那明显带着嘶扯的,一起一伏的呼吸,莫名感到了一丝唏嘘。对皇帝,无论是朝臣还是天下的百姓,都是敬服的。他起于乱世,天下英豪皆俯首,从百废之中新建起一个帝国。仅凭开太平这一点,就足以称道了。但相比于那些臣民,冯吉对于皇帝,在敬服之外,还更多了一层€€€€畏惧。即使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皇帝身边伺候着,这个人仍然让他感到畏惧。而且,似乎时间越久,那种畏惧在他心底的根就扎得更深。其实,皇帝的神色一般是平和的,与臣属说话时,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有时候他看着那双眼,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一紧。他也眼太深了,就像万顷的海,让人看不到那个底究竟在哪里。即使是含着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看不透。冯吉甚至觉得,无论是他也好,还是其他那些以心机深沉,以猜度人心而著称的重臣也好,没有任何人,真正看透过皇帝。不过这些日子,冯吉确实能清楚地从皇帝身上看到一些变化。之前数月,应该就是查清孟恩谋反一案之后,皇帝延请太医的次数就变多了,虽然太医说并无大碍,皇帝看起来与之前也没什么太大不同,但冯吉明显感觉到,皇帝开始时不时出神。有好几次,他本正做着事,也不知为何,目光忽然就恍惚了,定定地对着一个物件,或者一个人,似乎透过它们在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在夜间,皇帝还常常惊梦。有几次冯吉察觉出皇帝被梦魇着了,轻轻地叫醒他,皇帝从梦中醒来的那一瞬间,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真令冯吉感到了恐惧。该怎么形容呢,冯吉感觉,他如果从一生中最恐惧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或许就是这样的目光。忽然,冯吉听见殿内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凌乱了起来。这是要醒来的征兆。他连忙放轻步子,走了进去。刚到帐前,就听见布料被重重揪住的声响,随即,皇帝爆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冯吉打起帐帘,一下一下抚着皇帝的后背给他顺气。片刻,皇帝的喘息平稳了下来,他挥了挥手,向后靠在榻上,神色中似有疲惫,又好像只是放空着。这般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哑道:“可有战报传来?”济江大捷,已经是朝廷数日前收到的消息了。这几日,还没有新的信报传回来。冯吉笑着道:“陛下,太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有他在,北狄区区六万兵马,何足虑也?”他这话,虽然是在劝皇帝宽心,但他心里也确实觉得,陈晏自少年披甲到现在,经历过的生死之战那是数不胜数,从前,便是以一万对十八万的仗,他也打过。还打胜了。与那时相比,现在这情况真不是极险。其实陈晏带兵出征那么多次,无论是他也好,皇帝也好,应当早已经习惯了。冯吉想,去岁陈晏去南疆平乱,那个时候,似乎也不见皇帝这么挂心。皇帝朝他一瞥,有点浑浊的眼里,那神色又令冯吉看不懂了。闭了闭眼,皇帝感叹道:“……老了。”人老了,或许就是这样,以往那些不在意的,又或者,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回头一看,才发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日子,他总是时不时就梦见从前。梦见陈晏才五六岁的时候,他握着孩童稚嫩的小手,教他弯弓搭箭……其实他的骑射很平常,那时,孟采英在一旁看着他们,扬眉嗔笑道:“一个敢教,一个也不知道,还起劲去学。”说着,招手让他过去,将他被陈晏弄歪的衣襟重新理平整。很多年,他再没有梦见过她。一夜又一夜,所有那些依稀的,似是而非的梦里,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他不知道,到底是她不愿,还是他不许。安静中,冯吉向皇帝扫了一眼。他知道,皇帝这是又在出神了。忽然,殿外响起一阵急促凌乱的喧闹声,冯吉两眼一瞪,正想训斥,那慌乱的脚步声直直朝殿内冲来。“报€€€€”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砖面磕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他以头抵地,浑身巨颤:“陛,陛下,豫王率兵入宫,顺天门已经被他攻占了!”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被冰冻住了。冯吉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呢,顺天门是九道宫门中距离皇帝寝殿最近的一个,在宫廷中守备最为严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被攻破€€€€冯吉浑身一凝。除非有内应,除非今日在顺天门当值的守将,并未进行抵抗,而是在一开始就打开宫门,将叛军放了进来。但是这个时候,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