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是每家店老板都如岚娘子这般欢迎慈姑,康氏食铺生意大火,却惹得许多食肆极为不满,认为挤占了自己生意,几家店主一合计,竟然请动了廖老爷出面。 是以这天夜里慈姑照样开张,便来了一位客人,点了一份子料浇虾臊面,等菜上桌后只不过扫了一眼,便冷笑道:“不过小小店铺倒糊弄起人了,兀那厨娘,你过来!” 他说话倨傲,声音又大,周围桌椅前坐满的食客都听见了,闻言都有些惊讶,纷纷打量起这位客人。 那位客人四十岁左右,穿着青呢直裰,腰间一方青玉,一副殷实人家老爷做派。 大松可不管那客人是不是什么老爷,有人想找他妹妹,也要看他答不答应,当即将慈姑护在身后,一脸警惕盯着那客人:“你有事便与我说。” 岚娘子悄悄推推慈姑,凑到她耳边说:“这可是马行街上赫赫有名的廖老爷,他开了好几家正店、脚店,莫得罪了他。” 慈姑淡然一笑:“莫怕。”攥住岚娘子的手。 她淡定的眼神莫名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叫岚娘子心神渐宁。也叫围观的客人们升起些许好感。 慈姑拍拍手上的面粉,擦了把手,这才走到那廖老爷跟前:“客人,有什么吩咐?” “你这虾仁,炒的不对。”廖老爷用筷子指点着盘中的虾仁,挑剔得昂起头。 “为何如此说?”慈姑不急不躁,仍旧平和问道。 “子料浇虾臊吃的便是其中的河虾,可是你这没有上浆。”那位廖老爷说得头头是道。 上浆指的是虾仁炒制前要加蛋清、生粉等物搅拌,更讲究的还要加些牛乳。慈姑笑笑:“自然是没有上浆。” 见她不否认,座中食客们起了喧哗,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这家店做的子料浇虾臊面是一绝,听说郡主还吃过,是以大部分慕名而来的人都会点这道面,谁知道今日居然听人说做得不地道,老板居然还承认了? 那廖老爷越发得意:“河虾吃得便是一口嫩劲,没上浆你还做什么虾?倒不如早早卷上铺盖走人。” 第15章 河虾仁 慈姑拨弄了一下盘里的河虾,一个个蜷曲发红清晰可见,并无任何勾芡的痕迹。 她不顾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直起身子环顾四周: “这却简单,锅里正好有我炒制剩下的虾仁,诸位也尝尝?” 围观的食客摸不着头脑,却也应了。 慈姑于是又示意大松给周围的人分小碟子,岚娘子瞪圆眼睛悄悄拉拉慈姑衣袖,慈姑笑眯眯不语。 这一分发凑过来的人便更多了,有喜欢占小便宜的,有爱凑热闹的,一时之间更多人涌了过来,将这小食铺围得水泄不通。 到最后每个人约莫分了一两个河虾仁,诸人纷纷动起筷子。 片刻安静之后,忽然有个迟迟疑疑的声音:“虾仁很脆啊……” “是啊,并没有甚不足。” “还没有平日里勾芡后那种黏黏糊糊的口感,吃起来更爽脆。” “好吃!” 此起彼伏的啧啧称赞声四处响起。 廖老爷皱起眉头,奇怪,莫非这些人都是托不成? 他拿起筷子,自己也夹了一口虾仁入嘴。 舌尖先是品到了一丝丝鲜甜,廖老爷自己也是厨子起家,自然能尝出这河虾仁只经过些许调味,更多保留了河虾本身的鲜美。 而后感觉到虾仁紧实,他咬了一口,虾仁本身的汤汁在唇齿间蹦开,无数鲜甜的滋味通过舌尖涌入大脑, 虾肉紧致,弹牙,脆口,肉质鲜嫩,嚼劲十足。 再吃一口别食材的,切成小丁的肉臊滋味扎实,香菇的敦实香气渗进虾仁,笋丁的清新经过虾油翻炒后更加突出,这些食材居然无一累赘,适时勾勒出河虾的鲜美。 更奇的是,吃完之后,舌尖还残留着甜味, 这甜味不是糖类的味道,而是河虾仁本身自带的鲜甜,专业的厨子一吃便能吃出。 廖老爷自己便是做厨子的,扪心自问,这等水准的菜式或许只有樊楼那位老师父才能做得出来,何况这只是区区一家路边摊罢了。 他不由得瞳孔圆睁,目光在慈姑和桌上的盘子之间来回抖动,又是痛苦又是疑惑:“……这如何做到?” “你说得没错,传统炒制虾仁,必然要勾芡,为的是缩短烹饪时间。”慈姑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斜斜依靠在桌角,眉目间轻描淡写,“若拜师学艺,师父教徒弟做虾仁,第一招便是教会他勾芡。” “可是——”慈姑话风一转,凛冽的眼神扫过廖老爷,“却从未想过,那种黏糊糊的勾芡会影响食客的口感。” 她眉目清远,似乎看到当年师父教导自己的情形。而后回过神来,用筷子夹起一个河虾仁举起给大家伙看: “我这虾仁,直接高温入宽油,借由热油的温度迅速升温加热,并不需要勾芡便可快速炒制。” 而后再汇入已经炒制好的肉臊与笋丁、香菇丁,不过炒制五下便立刻出锅。甚至调味都是熄火后再调味,借助热锅的余温达到使调料挥发的功效。 要的,便是最大范围保留这虾仁的脆爽。 慈姑放回虾仁,满脸的水波不兴宠辱不惊:“河鲜,讲究的便是个‘鲜’字,若加上生粉、牛乳、蛋清勾芡,遮盖了食物本来的鲜美,又谈何鲜美?” “何况——”慈姑咬着嘴唇,意味深长,“您瞧我这虾仁,是不是因此比寻常技法炒出来的要鲜亮些?” 诸人看过去,果然碟中粉红色的河虾仁在食铺中几盏风灯的映照下亮晶晶发亮,粉红的虾仁、微褐的香菇、雪白的笋丁,一起汇聚三色,显得色泽明亮,叫人单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一道普通的路边食摊,汇集了色、香、味三要素,这还有什么说的? 沉默一瞬后,人群忽得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点单声:“老板,给我买一碗这面!” “老板,我要两碗,我要买些与我老娘吃!” 更多人指责起了廖老爷:“不问青红皂白就上门指责,莫不是个眼红别人的?” “说不定是个想赖掉饭钱的。” 你一言我一句,指指点点骂起了廖老爷。 廖老爷站在当地,如发怔了一般,眼珠子瞪得浑圆,嘴巴长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半响他从动了一下,拿起了筷子,将那碗子料浇虾臊面一口一口扒拉进嘴里 再闭上眼睛细细回味。 果然, 果然, 河虾仁脆爽,火候恰到好处,滋味鲜甜,丝毫不见往日里勾芡的粘稠口感。 自己居然错了? 廖老爷吃完那碗面,便蹒跚着走出了人群。 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有嘲笑的,有鄙夷的,更多的则只急着往前排队:“老板,我先来的,与我一份面。” 慈姑抄起铁铲,冲大松与岚娘子两人歪头一笑,眉目间尽数自得。 却不想对面临街的茶楼里正濮九鸾正暗中瞧着她。 梳着双丫髻的小娘子歪着头笑,一脸飞扬跋扈,一点也不似在王家那般无辜。 她适才所作所为当真高明。既洗清了冤屈,又叫诸人都品尝到了美味的河虾仁,对食铺里其余的吃食勾起了好奇,便是这些人都不来店里点单,光是这口口相传便能为食铺打出些名声去。 若是刻意找人去宣扬这食铺食物好吃都不一定有人来,可若是街头巷尾人人聊天说起这你争我斗的街头趣闻定然能宣扬甚广。 一石三鸟。高明! 听疾风说她买铺子时精通世故,却偏偏不记得自己这个出手阔绰的客人。 自己从前倒冤枉了她,没想到区区一介奶娘之女都这般,这般……濮九鸾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出乎意料”。 这小娘子,究竟还有多少面呢? 慈姑以为那廖老爷之事就此告一段落,谁知第二晚开摊,他居然又来了。 大松先瞧见了,语意嘲讽:“吆,这不是那谁吗?” 他握紧了手中的舀勺,紧紧盯着廖老爷:“我们这小食铺虾子没有勾芡,应付不了贵人刁口,还请高抬贵手去往别家。” 惹得食铺里一众坐着的客人哄堂大笑,还有那不知道的跟旁人打听,便有热心人将昨天夜里的始末一一道来。过一会子,那处的客人又发出“吃吃”迟到的笑声,惹得前头已经笑完的客人又笑一次。 廖老爷却置若罔闻,他咬着牙道:“老板,来碗面。” “不给你点!”岚娘子先不忿,“廖老爷,您也是开门卖饭食的人,这来踢馆一次便也罢了,莫非日夜缠上这小兄妹不成?”饶是此人在马行街上有再大势力,她也忍不住了。慈姑兄妹谨慎勤劳,难道眼瞅着他们受欺负不成? “无妨。”慈姑安抚两人,而后对廖老爷道,“来了便是客,您想吃点什么?” 廖老爷神色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很快平息下去:“要一碗鸡丝面。” 而后便寻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待吃面。 “那不是廖老爷吗?” “对啊,听说他在马行街上有好几间正店脚店,富贵着呢。” “那又为何盯着这小食铺过不去?你听说昨天的事了吧?” 食铺之中窃窃私语,都在议论。甚至还有昨天没瞧够热闹的人,又聚在外头瞧起了热闹。 还是慈姑出来打圆场:“诸位可要用餐?”才将那些人都驱散了些。 廖老爷置若罔闻,他绷着脸坐在角落,只蒙头吭哧吭哧吃面,吃完鸡丝面又要一份卤肉面。 吃完了便走,一连好几天。 每天都是要一份面,一声不吭吃完面付钱就走。 直到快将店里的菜式都吃完时,才在付钱时垂着头沉声道:“是老夫不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于你。老夫给你陪个不是。” 大松闻言扬了扬眉,店中许多其他客人亦是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等着听八卦。 谁料慈姑却微微一笑:“无妨。做食肆生意岂能不容食客挑剔?反正——” 她红唇潋滟,尾音上翘:“反正您也挑不出来甚毛病不是?” 一句话说得店中客人纷纷意外,却很快又爆发出笑声,廖老爷也跟着哈哈大笑:“好!好!你这小娘子性子爽利!” 恰在此时,迎春急急忙忙闯进了食铺:“慈姑,快快!” 迎春作为郡主跟前的大丫鬟,寻常不会这般鲁莽。慈姑心意一转,便觉出了大事,忙两下收拾起来,跟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达达奔驰过汴京御道,迎春匆匆忙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原来郡主今夜用完膳后散步,在后花园里偶遇一个娇娇袅袅的女子,女子一见她就跪在地上哭求,说自己是三少爷收用了的歌姬,如今怀有身孕,希望能有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