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春手里拎着个钱袋子一边掂量着一边走向酒馆的柜台。 从小到大,府上的账房没怎么少去,每次都是死皮赖脸的跟在允伟后头,看着那些账房先生右手拿着笔记账,左手迅速的拨打算盘。似乎是账本一页记满了,翻过一页,就从身旁的篓子里将那一块块的银锭或是一串串铜钱给丢进另一个盒子里头,那些账房先生都没怎么抬眼看的,只是手中略微掂量仿佛就能知道几斤几两。 李沐春觉得有趣,便在账房干了个把月,于是如今的他也只需要稍稍摸一摸,就能知道一个袋子里的钱大致有多少。 这次的钱袋子有些“瘦”了,与刚出门那时候根本比不了。 李沐春轻叹一声,这一路走来好像是有些大手大脚了。 “是该节制一点了,还有这么远的路要走呢。” 李沐春走到柜台前,一只手搭在柜台上,手指在柜面有节奏的敲打着。 “掌柜的,结账。”,李沐春指了指略微靠里头的那一桌。 掌柜的拿出一张单子,双手递了过来,笑道:“公子点了一斤半的春酒,加上那几碟小菜,一共是二百八十七文钱,给您抹个零,就给二百八十两就行了。” 李沐春从钱袋子里摸出好几块碎银,递给掌柜的,还不忘打趣道:“你这饭菜价格实惠,就是这酒水不是一般的贵啊。” “瞧这位公子说的,这春酒乃是我酒馆独一份,你去整个剑明国找找看,哪一家还有我们这样的酒水,让人越喝越顺,越喝越有的,卖一两十五钱,那都是只赚些皮毛了。”,掌柜的苦笑道。 “也是,这生意不好做啊,那再给我装个二斤,我带走路上喝。”,李沐春又甩去几粒碎银。 “好嘞。”,掌柜的从柜中拿出一个酒葫芦,转过身掀开身后那大酒缸的盖子,拿起酒提子就往葫里灌。 李沐春刚想再夸这酒水几句,结果就被旁边的争吵声吸引了过去,偏头看去,一大帮子人围着一张桌子。青衫年轻人踮起脚去看,桌子旁坐着的是一位身穿儒衫的老者,在其对坐的是一位小姑娘。 老者身上的那一件儒衫,早已洗得褪色了去。 “妮子!你这次可要给我赢了这吕老头啊!” 一位略显消瘦的汉子站在那小姑娘身后大喊着。 李沐春来了兴趣,招呼着掌柜把酒放在柜台就行,自己等会再来取,掌柜的应了一声,青衫年轻人便走向那早已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墙中去。 好不容易拨开几个人,李沐春看了看,原来两人是在对弈。 李沐春又仔细看了看,黑子目前占大优。 “兄弟兄弟,这是在干嘛呢?”,李沐春拍了拍身旁一位汉子的肩膀,那汉子瞥了他一眼,笑道:“刚来的吧,信我的,押吕老头身上就行了。” “这还下注啊。”,李沐春哟嚯两声。 小姑娘下的先手,两人手旁的棋篓子都已要见底。 “哎!我说吕老头!你是不是手下留情了?这都快下完了,怎么还没分出胜负?”,人群中的一位男子问道。 这一群围观之人,基本上都不懂这棋术,完全就是寻着能下注而来的,都是一群老赌徒了。 李沐春倒是看到好几位先前在那佛心果铺子前见到的老面孔。 老儒士面对质疑声,只是略微笑道:“入棋人,心要静,气要定,临危不乱。” “酸里酸气,让我输钱了,今儿个酒钱你就自己付去啊!” 听到这,那老儒士才稍稍坐正了身子。 从头到尾,老儒士都是气定神闲,反观小姑娘那边,倒是显得有些急促不安了。 这女孩的父亲,也就是那位消瘦汉子掏出帕子给自家闺女擦了擦汗,提醒道不要着急,现在手握大优势,稳住等到棋子下完了,自然而然就赢了。 这汉子也是个臭棋篓子,早些年不知道在哪里淘了一本棋谱,一来二去竟然是迷上了,有一段时间那是茶不思饭不想,一整天就只晓得下棋,但奈何自己天赋实在是太烂了,如何都下不怎么明白。每一次来这酒馆只点酒水不吃菜,而是拿出棋谱来当做下酒菜,直到经常光顾此地的老儒士看到了他,便指点了几句。这汉子斜眼看去,老儒士一身穷酸样,便连忙摆手让他一边去,没想到老儒士不依不饶,结果这汉子一怒之下约了一场棋,还让酒馆的酒客当做见证人,他要是输了就包这老儒士一个月的酒水,如果自己赢了,就要那絮絮叨叨的老儒士自己扇自己一巴掌。 老儒士欣然接受。 一场棋局,不到半个时辰。 汉子大败而归,脸面丢尽。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汉子都会来着酒馆找到老儒士大战三场,不过结果都是不尽人意。 好在自家闺女对于这棋术有那么一点理解,五岁的时候就能下赢那学塾夫子了,于是不惜花费重金将闺女送去那专人处学了一两年,所以今天就让自家闺女“替父出征”了。 “爹!你安静点!”,小姑娘被絮叨的有些烦躁。 汉子立马闭上了嘴,还一个劲的在嘴边比噤声的手势,让众人安静些。 “人家吕老头都没说什么,你叫个甚的叫?”,另一个酒客骂道。 “没听见吕老头说什么吗?!下棋就是要静!”,消瘦汉子反驳道。 “我看,你这闺女,今日要败啊。”,这位出声的酒客也是个棋鬼,常年混迹于棋坛。 消瘦汉子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闺女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位酒客悻悻然笑了笑,他押注了三十两在小姑娘身上。 李沐春抽出身去,走到柜台拿起酒壶,朝掌柜的问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在这开盘,掌柜的,你也不管管?这让他们都光顾着看棋了,哪还喝得了酒啊。” 掌柜的笑道:“没事,由他们去,反正这盘口是在下开的。” 李沐春抱拳,佩服佩服。 林一峰等了许久,就桌上的东西早已一扫而光,看见李沐春一直站在柜台前,便也凑了过来。 “这老儒士,是何许人?”,李沐春问道。 “你说吕老头啊?他可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天这个时辰必到。听他自己说以前考上过状元反而没要,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那一身学问倒是骗不了人,常年出入那些文人雅士的阁楼,公子你说,肚子里没点墨水能进出那里吗,只可惜每天神神叨叨的,讲话谁也听不懂。”,掌柜的回答道。 李沐春笑了笑。 有趣。 考上状元不要?够个性的。 李沐春看了林一峰一眼,后者说道:“可以去试一试。” 棋局很快就结束了,双方棋篓里所剩无几,原本一整局都被压制的老儒士靠着后半程几计神仙手硬生生扳了回来,导致小姑娘落败。 那小姑娘抿着嘴唇,就快要哭出来。 老儒士将消瘦汉子那一份钱推了回去。 “给妮子买点吃的去。”,说完,随后老儒士又朝小姑娘笑道:“棋差一着,小小年纪既然有如此棋艺,难能可贵,只可惜经验不够,只顾着进攻想要将我吃死,正是这样才入了我一步一步为你设的局啊。” “再等我几年!我肯定能赢你的!”,小姑娘说完,拉着自己爹走了。 老儒士抚须哈哈大笑。 那些赢了钱的人分了钱后,人群一哄而散,又只剩下老儒士一人收拾棋盘。 这时一袭青衫在老儒士对面落座,帮着收拾棋局,问道:“老先生能否陪后生再手谈一局?” 老儒士看了青衫一眼,笑着摇头道:“不了不了,今儿个累了,想安静的喝会酒。” 李沐春看了桌上那一壶十分明显的低廉酒水,便将刚拎来的那一酒葫芦放在桌子上,伸出一掌,微笑道:“喝酒好啊,老先生可认识这酒?” 老儒士迟疑了一会,还是拿起酒葫芦掀开闻了闻,酒香扑鼻,顿时眼前一亮。 “可是招牌春酒?”,老儒士笑问道。 “实货。”,李沐春点头道,“这里一共是二斤春酒,若是老先生赢了我,这酒水就全归老先生了,如何?” 老儒士犹豫了一会,试探性问道:“那要是我输了呢?” “要是我赢了,就再给老先生再添几个下酒菜。”,李沐春回答道。 老儒士嘶了一声,好家伙,还有这等好事?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林一峰就站在李沐春身后,观看二位对弈。 老儒士抬头看了一眼年轻道人。 两人相互点头致意。 李沐春手持黑子先行,每一手好似早有准备,落子飞快,几乎没有思索。 反观老儒士这边,每一步都考虑周全后方才落子。 “腾挪自靠始,后生棋术相当扎实啊。”,老儒士称赞道,不过随后又指出了不足之处,“就是太过在意对手落子了,可别因此乱了自家阵脚啊。” “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李沐春微笑道。 大申有三本棋谱,被称作是“棋手天书”,分别是《官子谱》、《八仙棋图》、《十姓弈谱》。 《官子谱》收录世间棋局所有的“由死转活”的棋局,更是包含了棋块的死活以及侵分损得的着法。 《八仙棋谱》是则大同圣州山上宗门痴迷对弈手谈的修士所有的对局记录,是真正的“神仙谱”。 而《十姓弈谱》,是这大同圣州协同儒家约束一州之地的那五族十姓中九段国手之人编纂,多是些下棋心得,以及布局破局的思路。 这三,原本是不对外人借览,民间多有一些临摹本,不过都是不全。 那一年还是李沐春被关在书房里的一年,李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三本棋谱的全本临摹本,让李沐春熟读理解,于是那一年,李沐春就是在这三中度过了,看得不够仔细,因为兴趣不够,不过内容还是记得不少的。 两人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基本上都是老儒士思考时辰最长。李沐春也不催促,任凭其深思熟虑后落子,最长的一次花费了一盏茶的时间。 林一峰自始至终都站在李沐春身后,眼观棋局。 两个时辰之后,攻守互换,李沐春开始考虑起来,换成老儒士落子如飞了。 在三个时辰后,日头公都要落山,李沐春将手中捏着的黑子放回棋篓中,投子认输了。 李沐春抱拳道:“老先生厉害。” 老儒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呼出一口气来。 这场对弈中很多次老儒士差点就要输棋,可谓是九死拼出个一生来。 “平心而论,后生是老夫这几十年的棋局对弈中,为数不多能将老夫下至这一刻的对手。”,老儒士笑道。 “老先生太过抬举了,后生只不过是多看了几部棋谱,多手谈过几局罢了。”,李沐春再次抱拳道。 “后生太过谦虚也不太好啊。”,老儒士嘿嘿的笑道。 今天还真是下尽兴了,多少年没有这样过了? 李沐春提起春酒,向伙计要了一个碗,亲自为老儒士将酒水斟满。 “愿赌服输,老先生就好好享受吧,后生这就告辞了。”,李沐春破天荒的作了个揖。 老儒士自然也回了一个。 “既然后生与我如此有缘,老夫在城外东北有一处茅屋,如果后生不嫌弃,还可以去那里找老夫再约棋局。”,老儒士笑道。 李沐春答应下来。 二人出了酒馆,这家酒馆是没有厢房不提供住宿的。 “怎么样?”,林一峰问道。 “很厉害的一个老先生,棋术如海深。”,李沐春回答道。 “没想到啊,你下棋还有点门路。”,林一峰笑道。 李沐春看了道人一眼,双手枕在脑后,“说什么呢?我好歹也是王府出来的好嘛。” 残阳斜射,日落西山。 路上的行人们陆续回到家中,燃起袅袅炊烟,尽是人间烟火气。 黄昏独立人前,满地是槐树落叶,满树是夏蝉长鸣。 二人寻了个路边的小客栈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