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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1 / 1)




小林羡玉蜷缩在墙角,两只手轮流抹着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锦袍,因为恐惧,低着头,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远远看着,就像一只刚从枝头掉落的新鲜饱满的红石榴。
可这只红石榴太聒噪了。
赫连洲觉得很烦。
墙外还有一个小书童,跟着这只石榴一起哭喊:“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们家世子!”
林羡玉“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书童又喊:“我们世子很怕疼的,王爷,求求您不要打他!”
林羡玉哭得更凶。
喊声和哭声此起彼伏,里外呼应,尖锐又刺耳,山呼海啸般钻进赫连洲的耳朵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在对林羡玉处以极刑,但他到现在连一根手指都没碰过这小孩。
除了伸手刚刚接住他。
小孩把辫子上的金珠摘下来,捧在手上,递给赫连洲,央求道:“你不要杀我!”
赫连洲:“……”
小书童见围墙里面许久没动静,又跑去拍大门,林羡玉听到阿南焦急的拍门声,刚想冲过去,余光瞥见一脸阴沉的赫连洲,不敢动了,一个劲地往角落里挤,恨不得找一道墙缝钻进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正僵持着,门外传来阿南欣喜的喊声:“殿下!殿下!侯爷来了!”
林羡玉倏然抬起头,刚要喜出望外就见冷面少年径直朝他走来,一步步向他逼近。
林羡玉的一声“啊”还没出口,就被赫连洲拎了起来,他吓得瑟瑟发抖,等待着赫连洲的巴掌落下,结果赫连洲开门,扔他,关门——
动作一气呵成。
林羡玉摔了个屁墩,一脸懵地望向急匆匆朝他跑来的爹爹。林守言将他抱起来,仔细检查他的胳膊和腿,紧张道:“玉儿,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到惊吓?”
林羡玉呆了好久,才缓缓摇头。
林守言一见到怀陵王府的门匾就变了脸色,低声道:“爹爹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跑,你跑到河边玩就算了,怎么还跑到怀陵王府了?”
林羡玉心有余悸地伏在爹爹的肩上,眨巴着眼睛,泪水顺颊而下,却不是因为恐惧,他望向紧闭的王府大门。
“为什么不能来?”他问。
“那怀陵王是天煞孤星,圣上是真龙转世都难以压制,将他扔到宫外。玉儿不要靠他太近,他会给你带来厄运的。”
林守言抱着小林羡玉回到马车。
林羡玉趴在窗边,看着渐行渐远的怀陵王府,心里一阵困惑,明明只是一个比常人高大的少年,为什么是天煞孤星?天煞孤星能给周围人带去厄运,什么是厄运呢?
先生没教过,林羡玉搞不懂。
他只记得那个人的冷脸,好像没有喜怒哀乐,说话也是冷冰冰的,如凛冽寒风。
身为王爷,穿得远不如林羡玉,连阿南都比不上,院子里杂草丛生,哪里像一座王府?
怀陵王,赫
连洲……
林羡玉在心里默念这人的名字。
原本林羡玉对怀陵王府的好奇只仅限于看一眼这位不受宠的皇子究竟长什么模样,可自从爹爹说了句“天煞孤星”之后,他对赫连洲的好奇就成倍增加。夜深时他趴在床上,举着手拨弄他的小金葫芦,听着金葫芦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突然腾地一下坐起来。
阿南被他吓了一跳。
“阿南,我想再去一趟怀陵王府。”
“啊?”阿南呆住。
第一天,他带着一盒桂花糕跑到怀陵王府,敲了敲门,年迈的门房将门拉开一条缝,看了林羡玉一眼,便将门关上了。
林羡玉并不气馁,继续敲门。
门房不耐烦地说:“王爷不见客。”
林羡玉只能回到昨天的围墙边,踩着砖石往上攀,阿南扶着他的屁股,两个小孩加起来还没围墙高,踩着砖石的小腿哆哆嗦嗦。
“阿南,你扶稳一点!”
阿南为难道:“殿下,我已经很用力了!”
就在这时,围墙里飞出来一块小石粒,以一个完美的弧线,正中林羡玉的脑袋。
“啊——”
林羡玉“嗷”的一声捂住脑袋,虽然不疼,但足够惊吓,他的身子摇摇欲坠,正好砸中阿南,两个小人一骨碌滚进草丛里。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坐起来,沾了满头的草屑,一转头看到赫连洲从门里走出来。
他又怕又恼,嘴角一个劲往下撇。
眼看着又有豆大的泪珠即将飙出来,却被赫连洲一声“你真的很烦”吓了回去。
赫连洲负手站在台阶上,冷眼看着他,眉间满是不爽:“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林羡玉强忍着眼泪,鼓起勇气:“我想认识你,我带了桂花糕给你吃。”
赫连洲转身就走:“没兴趣。”
林羡玉忙不迭追了上去,“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呢,你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
“我为什么要问你的名字?”
“因为昨天你救了我。”
赫连洲看起来是真的觉得他很烦,皱着眉头,脸色已经沉了,“我不想救你。”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林羡玉说话,他长得好看,出生的时候就粉白软嫩像只雪团子,长到八岁,还是一样的讨人喜欢。
所有人看到他,都会露出笑容,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他的小脸蛋,怎么会有人一见到他就皱眉头,一脸的不耐烦呢?
林羡玉难以置信,他泪眼朦胧地望着赫连洲,心里升腾起巨大的委屈,当着路边零零散散几个人的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眼看着路上行人越来越多。
赫连洲气上心头,阔步走过来,一手拎着林羡玉一手拎着阿南,将他们丢进府里。
林羡玉和阿南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
如两只小鼠,仰望着朝他们靠近的赫连洲,林羡玉眨了眨眼,泪珠滴落到
脸边。
“你爹有没有告诉你,这里不能来?”
林羡玉点头。
“他有没有说,我是天煞孤星?”
林羡玉还是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是福星,”林羡玉忘了眼角的泪,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得意道:“顺天住持说的,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福星,我可以让枯木回春,可以给周围人带来好运,你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赫连洲怔住。
林羡玉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桂花糕,举到赫连洲面前,“你尝一尝,可好吃了。”
他的发顶勉强到赫连洲的胸口,想把桂花糕举到赫连洲的嘴边,还要努力踮起脚。
他的头发乌黑柔顺,两边各扎了一个小揪,用宝蓝色的云纹细绸带绑着,绸带尾还缀了珍珠,小姑娘也没这样打扮的。
因为踮脚太辛苦,他的身子摇摇晃晃,浓密的睫毛也跟着一颤一颤,沾了泪水就像清晨草尖上的露珠。
“我们做朋友好不好?”林羡玉问。
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抬手将那桂花糕打落在地,林羡玉忽然用力,直接把桂花糕塞进赫连洲的嘴里,顿时甜香弥漫。
林羡玉缩了回去,靠着阿南,两个小小的肩膀抵在一起,坐在回廊的台阶上,一人一块桂花糕,心满意足地享用着。
林羡玉没注意到赫连洲阴沉的眸色,丝毫不觉危险,大咧咧地抬起自己的脚,对阿南说:“阿南,我的鞋沾了泥巴。”
他的小小绣鞋也是小姑娘的款式,面料是流光溢彩的月华锦,鞋头沾了点泥巴。
阿南往前襟里摸了摸:“我没有带帕子,殿下。”
林羡玉于是把鞋子收了回去,因为桂花糕太好吃,开心地晃了晃脑袋,自顾自道:“那就回家让乳娘擦吧。”
他又分了一块桂花糕给阿南。
阿南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
两个人完全忘了面前的赫连洲,也忘了片刻之前他们还在赫连洲的阴影下泪眼婆娑。
赫连洲起初觉得荒唐,可看着看着,忽然气极反笑,这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就在这时,两只喜鹊在怀陵王府的上空飞了两圈,最后缓缓落在院里老树的枝头。
年迈的门房听到喜鹊叫声,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只见那两只喜鹊口中衔着草叶,似乎正在寻找筑巢的良居。门房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躬身道:“王爷,春来喜鹊光临,是吉兆啊。”
赫连洲下意识望向林羡玉。
林羡玉没怎么见过喜鹊,一脸惊喜地跑过去,不敢高声语,怕惊扰了吉兆。
他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说的吧,我可是福星。”
赫连洲怔怔地望着他,又在林羡玉过于明媚的笑容中移开目光,他说:“别来了。”
福气攒着留给自己。
林羡玉气鼓鼓地走了。
门房可
惜道:“这……王爷,好不容易有人来跟您说说话,多漂亮的小公子。”
赫连洲立于原地,长久垂眸不语。
可是第一天林羡玉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翻墙也没有敲门,就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
赫连洲一出来,他就要走。
一扭身,裙摆飞旋。
“林羡玉。”
林羡玉猛地停了下来,惊喜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会不知道呢?京城里最粉雕玉琢的小世子,比公主更娇惯,比皇子还金贵。
“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林羡玉叉腰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我!”
“喜欢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做朋友啊!”林羡玉笑嘻嘻地朝身后招手,小不点阿南抱着一只大大的食盒跑了上来,林羡玉说:“今天是桃花酥!”
阿南捧场道:“最好吃的桃花酥!”
赫连洲把他们带回府,让他们坐在自己的桌边,桌边有两只新蒲团,棉罩上绘了精致的花鸟图案,林羡玉和阿南一人一只。
两个人盘腿坐在桌边,食盒和桃花酥占据了大半个桌面,赫连洲的书都被挤到桌角。
“王爷,你在做什么?”林羡玉问。
他竟然还知道赫连洲是王爷,赫连洲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敢如此放肆。
“抄经书。”
“为什么要抄?”
“压制戾气,求得佛祖宽宥。”
这是皇帝的原话,虽然赫连洲并不懂戾气为何物,也不懂他错在哪里,他想不明白,这些人只凭借一个生辰八字便定了他的罪,那何不在他降生之时让他死在襁褓之中?
“这有什么好抄的?”林羡玉一把把经书推开,把桃花酥端到赫连洲的面前。
两个小家伙坐在赫连洲面前。
四条短腿在桌下直愣愣地伸着,把赫连洲挤得只能往后退了退。
两只小嘴嘚啵嘚啵说个不停,从家里的桃树长了虫子,到糖葫芦老人新发明了一种糖樱桃,再到户部侍郎家的儿子骑马摔了一跤……两个人完全没有做客的自觉,说得嘴巴都干了,赫连洲只好任劳任怨地替他们倒茶。
就这样,他们每天都来做客。
霸占赫连洲的屋子,霸占赫连洲的桌子,把赫连洲的经书换成传奇话本,林羡玉还让赫连洲抱着他,凑近了看喜鹊搭窝。
赫连洲以为自己会觉得很烦,但他每天都给这两个小家伙开门。
成了习惯,一晃两年。
暮色四合时,他坐在桌边翻看古籍,霞光照进屋子,微风拂过垂帘,阿南躺在两块蒲团上呼呼大睡,林羡玉则躺在赫连洲的怀里。
他睡觉总要人抱着。
之前是枕着赫连洲的腿,现在变成枕着赫连洲的胳膊,他睡得很熟,不知梦到了什么,还咂了咂嘴,呼吸声像风声一样轻。
门房来报:“恭远侯来接世子了。”

连洲于是捏了捏林羡玉粉团一样的脸蛋,林羡玉一动不动,压根醒不过来,赫连洲只好帮他穿好鞋子,让门房抱着阿南,自己则抱着林羡玉,一起交还给恭远侯。
恭远侯说:“犬子叨扰王爷了。”
赫连洲摇头。
恭远侯笑道:“圣上近来常常夸赞王爷,夸王爷通晓兵法,是难得的将才,王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赫连洲眸中并无喜色,只看着林羡玉,叮嘱道:“侯爷,玉儿前日受了风寒,又不肯喝药,还请你炖些姜梨茶给他喝。”
恭远侯愣了愣,点头应允。
“玉儿说他不想进宫伴读,侯爷帮他说一声吧,宫里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恭远侯无奈道:“这……皇子伴读是林家的荣耀,这哪里是下官能说的事?王爷也不能在纵容玉儿了。”
赫连洲沉默。
林羡玉被抱走时,梦呓了声:“哥哥。”
第一天,赫连洲向皇帝请命出征。
他说他会不辞辛苦,建立功勋。
在宫里忙了很久,到傍晚才回到王府,林羡玉坐在树下等得愁眉苦脸,直到他进来,林羡玉才露出笑容,小雀儿般飞了过去,扑到赫连洲的怀里。
赫连洲将他面对面抱了起来。
“哥哥,你去哪里了?”林羡玉软趴趴地伏在赫连洲的肩头。
“办了些事。”
“我明日就要进宫了,”林羡玉委屈巴巴道:“我一点都不想去,夫子很凶的。”
赫连洲抚着他的后背,轻声说:“我已经帮玉儿说过了,玉儿不用去。”
林羡玉两眼睁得圆溜溜,“什么?”
“玉儿不用去了,也不用害怕,”赫连洲捏了捏他的小揪,道:“有我在。”
林羡玉喜出望外,眼里满是笑意,他原本只是想撒撒娇诉诉苦,谁知赫连洲一句话就让难题迎刃而解。
他搂着赫连洲的脖子,开心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反复道:“哥哥你最好了!”
“但是……玉儿,我要离开京城了。”
林羡玉呆住。
赫连洲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语气舒缓,怕吓着林羡玉,“边塞有些事要我处理。”
“要多久?”
“少则一年,多则不定。”
林羡玉的脸色刷的变了。
“玉儿,若我取得军功,就能护你周全了,今后不会再有人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赫连洲将他抱紧了。
“哥哥……”林羡玉哭得很可怜。
赫连洲说:“这几年玉儿不要淘气,乖乖长大,将来无论是考取功名,还是娶妻生子,哥哥都会一直陪着你,护着你。”
赫连洲领兵离开的那天,林羡玉在城楼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赫连洲明明是个很沉闷的人,可是没了他,林羡玉的日子倏然变得沉闷,他以为赫连洲很快就能回来。
可这一仗,足足打了六年。
后两年,战争艰苦到难以想象,他们失去了联系,赫连洲几次死里逃生,连书信都无法传递,好不容易攻下敌国城池,凯旋归京时,赫连洲看着不远处的繁华京城,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玉儿还记得我吗?
大抵要生疏了。
六年,他们相处不过两年,他只有玉儿,但玉儿拥有很多很多,少了一个“哥哥”,还有许多亲朋好友。是他需要玉儿,不是玉儿需要他。
六年,玉儿已经长大了,说不定他都认不出来了。
军队行至城门口。
赫连洲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骑马进了城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让他觉得陌生,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石榴红锦袍的少年站在路边,美得雌雄莫辨,目光紧紧盯着赫连洲。
那一抹红……
赫连洲心神俱震,翻身下马。
他看着那少年,两人四目相对,日升月落万古江河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滞,眼前画面回到那一年,天朗气清,喜鹊衔枝飞来。
赫连洲迟迟不敢相认,半晌才颤声问:“玉儿?”
林羡玉忽地扑进他的怀里。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你怎么可以把玉儿忘了?”林羡玉还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圈着赫连洲的脖颈,哭得泣不成声,“哥哥……”
“玉儿。”
“玉儿?”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似梦中,林羡玉陡然醒来,看到一脸担忧的赫连洲,是三十岁的赫连洲。
这不是京城,是苍门关的驿站。
刚刚是一场梦。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还没缓过神,心中竟徐徐升起一股浓浓的委屈,不是为自己,是为了赫连洲。赫连洲好像天生要为别人承担,哪怕在天马行空的梦里,也要做出牺牲,可是赫连洲只是血肉之躯,不过比他大八岁。
“玉儿梦到什么了?”赫连洲笑着问。
林羡玉一言不发地扑上去,抱住赫连洲的脖颈,整个人都躺在赫连洲的怀里,是一个满心依赖的姿势。
“梦到我八岁就遇到你,可是很快就分别,我一等就是六年。”林羡玉颇为怨念。
“看来你对我还不够好,让我做了一个这样难过的梦。”他望向赫连洲,眼含春水而不自知。
赫连洲低头吻他,“那我继续努力。”
林羡玉刚要心动,寝衣又被解开——
“赫连洲!不是这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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