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殿里,怀瑾帝摔了药碗。 咣当一声满地碎瓷。 常侍哭着跪下:“谵王殿下薨了。” “怎会这么快?还不到两个时辰,开战了吗?死伤如何?”怀瑾帝慌忙撑起身子。 “并未开战,”常侍低眉垂首,颤声道:“只有殿下独自一人冲锋向前,被北境的弓弩手一箭刺中,摔下马去,其余两万将士……均在原地未动,落霞山下,只殁了谵王殿下一人。” “反了!都反了天了!”怀瑾帝眼底赤红,“一群吃皇饷的叛贼!给朕就地坑杀!” 常侍脸色为难,“可……” “邓烽,还有邓烽,朕让他去恭远侯府杀了赫连洲,为何还无捷报传来?” 常侍连忙说:“老奴这就去问。” 他转身疾步走出广明殿,却在跨出门槛后放缓了脚步,小太监问:“常侍,要奴才现在去将军府和恭远侯府打探情况吗?” “不用了。”常侍抬手又放下,冷声道:“太子、邓烽……强弩之末,气数已衰。” 他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恭远侯府的方向,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想起他曾经的挚友同伴,惨死在北境的姚忠德,想起怀瑾帝方才那句“就地坑杀”,只觉心中一片荒凉。小太监还在等待他的指令,常侍掸了掸衣摆,笑道:“咱们就收拾收拾,迎新主吧。” 一群太监的叛变,不会引起风浪,守在恭远侯府外的太子陆启,还不知晓自己的处境,他正在等待落霞山的消息,只见一人踏马而来,是祁国的骠骑将军。 “报!谵王殿下已经开始进攻,落霞山下陷入混战!” 太子眼睛一亮,乱起来就好,他就有可乘之机了。他没注意到骠骑将军复杂的眼神,倏然起身,问:“邓大将军人在何处?” 话音未落,邓啸走了过来。 陆启连忙说:“邓协台,落霞山下已经打起来了,大将军现在何处?咱们现在就该冲进恭远侯府,生擒赫连洲,他上位之后为了给农户分田地,得罪了不少北境诸侯和皇族,在朝中根基不深,他一旦身亡,北境瞬间大乱,到时候我们就能转败为胜,占据上风。”他的语气越来越激昂,甚至是异常的兴奋,瞳孔都放大了,几近疯魔。 邓啸看着他,只觉得陌生。 “本宫要杀了赫连洲,都是因为他,从满鹘越过苍门关那一天开始,不,是从两年前的苍门关大战开始,若不是赫连洲步步相逼,若不是林羡玉和他里应外合,祁国根本不会落到如此境地!本宫恨不得生啖其肉,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殿下——” “邓烽呢?邓烽为什么还不出现?” 陆启四处张望着,心里生出不安:“为什么是你过来,你哥呢?邓烽去哪里了?” 邓啸转身向后望去,有人踏马破夜而来,陆启以为来人是邓烽,连忙迎了上去。 片刻后,他僵在原地。 来人是赫 连洲。 黑袍银铠,胸膛的龙形图腾在暗夜中泛着烁烁金光,如踏尸山血海而来。 陆启一步步后退,赫连洲的银鬃马却步步紧逼,只把陆启逼到绝境。 陆启目眦欲裂,面上千变万化:“赫连洲!你杀了北境的皇太子,还要杀祁国太子?你未免太无法无天了,本宫不会放过……不,不,圣上饶我一命,我愿割让龙泉州及岭南岭西全境,还有渭都,渭都是盘龙之地,我愿遣二十万工兵苦役,为圣上建造宫殿……” 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都是父皇和嘉屏,当初的和亲之事是他们做的,他们害了羡玉,与我无关!” 赫连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并不动手,而是转头望向邓啸: “协台,你当如何?” 邓啸垂眸片刻,随后抬眼望向陆启。 目光交汇的瞬间,一股寒凉从陆启的心底涌了上来,这个从来被他、被所有人忽视的邓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变了。 陆启眼看着邓啸抬起手,指尖微动,弓弩手迅速围了上来。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邓啸投靠赫连洲了! “邓啸!朝廷待你不薄,你忘恩负义!” “——杀!” 话音未落,一只只羽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一只箭刺中陆启的肩膀。他嘶吼着,用手中长剑奋力挥舞,转眼间又有一支箭刺中他的腿,他支撑不住,往前踉跄了几步,就在这时,一只箭从身后刺进他的后颈,登时血流如注,他脑中一白,耳畔轰然鸣响。 陆启颓然倒下。 血腥气散尽时,天空泛起鱼肚白。 邓啸面向赫连洲,行叩首礼,“臣邓啸,愿为圣上效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 赫连洲骑马抵达宫门。 入目是一抹碧落蓝,好似天边的云。 林羡玉坐在他的白玉小马上,静静地等候在宫门口,低垂着头。 乌力罕已经带兵攻占了城楼。 听到声音,林羡玉猛然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往下撇,眼神里满是破碎的委屈,他知道太子死了,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明明是大获全胜,可没有人真正喜悦,每个人都曾有过辉煌时刻,也都被命运的齿轮推到今时今日。 林羡玉看着赫连洲的大军从长街街尾慢慢靠近,心中只有惘然,直到赫连洲翻身下马,踩着清晨的走到他身边,他才缓缓弯下腰,圈住赫连洲的脖子,将整个身体都交给赫连洲。赫连洲抱他下马,将他揽进怀里,又怕他在清晨的冷风中受凉,于是用掌心在他的后背打着转摩挲。 “玉儿,胸口难受吗?疼的话就先回家。” 林羡玉摇头:“不疼,我想和你一起。” “好。”赫连洲低下头,脸颊贴着林羡玉的额角,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将一切疲惫、恩怨和痛苦都化作一声叹息。 “玉儿,走到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知道。”林羡玉说。 “往后朝夕,无论风雨,玉儿都要和我一起度过了。” 林羡玉抬起头,望向赫连洲。 “我会永远和你并肩而行。” 赫连洲长睫微颤,伸手轻抚林羡玉的脸颊,因为刀伤未愈,胃口欠佳,整个人清瘦许多,反而添了几分内敛的气质,只是笑时眉眼依旧弯如月牙,让赫连洲心软。 他主动牵住赫连洲的手。 乌力罕让人打开宫门。 上千块石砖,赫连洲和林羡玉携手走过,直至广明殿。怀瑾帝穿着一身明黄龙袍躺在榻上,跪在左边的是贵妃与嘉屏公主,跪在右边的是被五花大绑的邓烽。 所有宫人都守在殿外,迎接赫连洲的到来,所以偌大宫殿显得格外空阔。 紫檀木作梁,殿顶铺满黄琉璃瓦,正中是九龙盘踞,绣柱雕楹精美绝伦,薄如蝉翼的绡纱帘在四面随风而动,如云山幻海。 这宫殿的每一寸砖瓦,都彰显着陆氏王朝曾经的荣耀。 赫连洲的脚步声如催命的钟鼓声。 怀瑾帝充耳不闻,两手合于身前,直到嘉屏的啜泣声愈演愈烈,他才不耐烦地睁开眼,缓缓坐起来,坐在他的蟠龙宝座上。 两年了,林羡玉再一次来到这里。 再一次直面怀瑾帝。 两年前他是怎么痛哭流涕的,这一次就换作嘉屏感同身受,泪流不止。 林羡玉走到今天,说为此感到痛快,太幼稚,他只是觉得因起果落,一切都早已被命运论定,半点不由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怀瑾帝永远不会想到,两年前一计“男替女嫁”,换来的是百年王朝的倾覆。 “赫连洲,你杀了你的亲兄长,杀了朕的三个儿子,你就不怕冤魂索命吗?” 他自以为的诛心之语,赫连洲听了只是轻笑一声,转而望向殿顶的琉璃瓦,那观察打量的目光,一下子勾起了怀瑾帝内心深处的不安,他的江山就要易主,他的金银财富也用拱手交给眼前这个北境人,从今往后,他的蟠龙宝座会被赫连洲占为己有。 陆氏的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他手中。 “林羡玉,你忘祖叛国,有辱你林氏一门风骨,引狼入室,使江山尽毁百姓受难,百年之后见到林氏先祖,你该作何交代?” 他声声泣泪,字字泣血,指着林羡玉的脊梁骨怒骂,赫连洲与乌力罕同时望向林羡玉,赫连洲更是向前走了一步。 可林羡玉脸色未起波澜,平静道: “错与对,待我百年后,自有交代。” 如金石掷地有声。 怀瑾帝怔住,看着面前这个让他有些陌生的林羡玉,分明容貌秀丽如一块美玉,却因为赫连洲的出现,镶上了最坚实的金丝,短短两载,就变得愈发夺目绚丽。 他朝林羡玉招了招手,沉声道:“羡玉,朕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蟠龙宝座一共有七级台阶,林 羡玉拾级而上,站到怀瑾帝的面前,赫连洲紧随其后。 怀瑾帝的声音几近沙哑,林羡玉只能微微俯身去听,听到他说:apapapldo傻孩子,人都是会变的,尤其坐上这龙椅,终有一日,他会变成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帝王一样,欲壑难填,视天下为私产,变得杀伐无情,无一例外。apapaprdo ?想看杳杳一言的《金玉难养》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就是那个例外。”林羡玉说。 “他想独霸天下,动了这个念头的人,怎么可能是好人?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林羡玉的脸色却丝毫未起波澜。 怀瑾帝笑了笑,然后下一刻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化作无尽的怨恨,袖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寒光,正要伸手时,却被林羡玉挡住。 赫连洲猜到怀瑾帝不会束手就擒。 恶人将死时,总希望拖人下水。林羡玉在这一刻对陆氏彻底死心,他学着赫连洲教他的方法,以手为刃,劈在怀瑾帝的手腕上,随后扭腕将那短刀的木柄移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还有些犹疑,赫连洲已经走上来,宽大手掌握住他的手。刀尖刺入明黄龙袍,彷如陷入沼泽,温热的血溢到虎口。 与此同时,乌力罕处决了邓烽。 豆大的泪珠从林羡玉的眼眶里滑下,身后传来嘉屏和贵妃的失声尖叫。 怀瑾帝死了,太子死了,邓烽死了……该死的人都合上了眼,不该死的人也能昭雪。 林羡玉松开手,转身扑进赫连洲的怀中,难以自抑地痛哭起来。赫连洲紧紧抱着林羡玉,抚摸着他的后背,不知是对林羡玉说,还是对他自己说:“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林羡玉攥住赫连洲的衣襟,他放声大哭,将这两年来所有痛苦都发泄出去。 他对怀瑾帝是恨之入骨的,这两年他被迫面对人心的险恶,被迫骨肉分离,被迫与曾经的好友对立,都是拜怀瑾帝所赐,可是亲手杀了他的那一刻,林羡玉心里并不畅快。他知道他心里的某一处变了,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他只是长大了。就像赫连洲手刃太子的那个夜晚,躺在他身边也不自觉红了眼眶。 尘埃落定的代价是满目疮痍,他们必须接受,因为他们想要一个更好的人间。 天边忽然响起几声轰隆,刹那间狂风大作,殿外下起瓢泼大雨,如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将昨夜的杀戮与仇恨洗刷干净。 赫连洲抱着林羡玉,一步步走出皇宫。 待林羡玉再醒来时。 云开雨霁,又是人间好时节。 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缓慢接受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精力恢复之后,他开始着手筹备南北榷场,像他还在北境时计划的那样,在边境线附近大设榷场,方便来往商户贸易。 有了斡楚榷场的经验,这一次他做得很顺利,还顺带着建立了南北商会。 赫连洲有兵马有两国的国库,还有铁腕手段,清理世家皇族中的害群之马。百姓和商人们看到了新帝后的魄力,自然一呼百应,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发展。 永观三年正月庚辰。 赫连洲改国号为“裕”,改元“羡德”,迁至渭都,一统南北,天下共分十六州。 林羡玉为皇后,兼任昭定巡抚,每年三次离京巡查各州府。兰殊与纳雷分任南北丞相,乌力罕任兵马大元帅,邓啸任岭南督事,周韦任中南督事,满鹘追谥忠勇侯。 朝廷重整吏治,降低赋税,南北渐无嫌隙,通婚通商比比皆是,两地百姓各自发挥优势,齐心协力,有望重现盛世景象。 起居注载: 羡德三年,初夏时节,向来勤勉的皇上因为思念皇后太甚,决定亲下江南,直抵皇后下榻之所,直至翌日下午方出。 当夜却被驱至邻屋暂歇,不知缘由。 又过一日,院中槐花盛开,皇上与皇后坐在院中,夫妻恩爱,耳鬓厮磨。良久之后,皇后折下一枝槐花,交与皇上,谓之“聊赠一枝春”,龙颜大悦,此后缠绵不宜观之。! 杳杳一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