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罗姨娘事发之后,父女二人这是第一次见面。 朝华万没想到父亲会白了头发,若说原来母亲生病,父亲就只剩一半精神还在,如今连那一半都没了。 容寅目光中的神采只亮一瞬又黯淡下去,他拉着朝华的手,带朝华去祠堂厢房。 祠堂内外肃穆,厢房也装饰简雅,炉内燃着梅花香饼,屋中香烟升腾。 容寅坐在窗边,望着庭中冬雪盈树,半晌才对朝华道:“朝朝,三房的一切田庄铺子,金石古玩都理出来了,今日起就都交给你。” “爹?”朝华眼泪还凝在眼中。 她心中竟大概明白父亲要说什么,他此时的神态语气,与娘告诉她想要和离时的一模一样。 “你娘许久不曾给我写信了,我也没有面目写信给她。”容寅并未转头来看女儿的脸,他目光投得极远,仿佛想穿过云层,回到过去。 不是回到带回罗氏的那一年,还要更远,他想回到他不断出门游学之前。 “这些天,我将你娘写给我的每一封信又看了一回。” 开始是看真信。 那些信自真娘发病之后,容寅便不敢再翻看,这几月翻出来,方知真娘的“病根”其实早就埋下了。 跟着他又看“假信”,两边对照着看,真娘虽病了,可她所思所想从未变过。 “她早就七情郁愤,只是……只是因为四周无人对她不好,所以她也只能忍着。” 容老夫人算是宽厚的婆母,楚氏又实在是个难求的妯娌,外头人瞧她只觉得她泡在糖水里,哪容得她叫苦? “她对我说了……说了那么多次,而我浑然未觉,只当她还是小女儿的性子。” 容寅一直望着庭外雪树枝丫,像是在说给朝华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今她也该下决断了。” 没有孕事,也没有罗姨娘,真娘心里必有决定。 说完这句容寅缓缓转过身来,看见女儿目中泪光点点,他笑着颔首:“果然。” “此事我会去给你祖母提,三房也由你来担,保哥儿养在我跟前也好,养在你娘身边也好。” “你想住在家中那便住在家中,你想去你娘那儿,容家也必不会有人拦你。” 容寅低哑着声音絮絮说了许多,最后他目光含着痛色,对女儿道:“朝朝,你不要灰心,不要选像我这样的人就是。” 朝华从头至尾,除开喊了一声“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步出祠堂,站在庭前廊庑下,半晌才问等在门口珊瑚:“平日我爹都在祠堂?” 珊瑚应声:“是。”一面应着一面垂下眼去,老太太曾想过再给三爷添个侍候的人,不必美貌,只要能照顾三爷的起居就好。 还是大夫人劝解道:“十几年前他便不肯,如今更不会肯的,娘就由着三弟罢,他在家里总好过到外头去。” 真到外面见了什么僧什么道的,更难收场。 容老夫人这才歇了心思,又催促起儿女给朝华说亲。 此时上房屋内就在提起这事。 …… 令舒令惜一离开上房,容老夫人便把罗姨娘和永秀的事告诉了容令姜。 “信中不说,是不想有只言片字落到别人手里,你比小四小六不同,你三叔三婶的事你是看到的。” 容令姜默然,三婶嫁进容家还是她去坐的床。 那会儿她都七八岁了,本不该选她,可当时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是三婶特意请她坐床。 容令姜那会儿已经晓事,以为三婶未进门就想先与妯娌处好关系才请她,母亲身边的婆子丫头也全是这么猜测。 可她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娃娃,坐在喜床上被亲戚们看,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到了那日,三婶虽盖着绣鸳鸯并蒂的红盖头,却似乎知道她的不好意思,凑到她耳边说:“是我想沾大嫂的喜气,也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还从大红喜服里摸出了一把糖塞给她:“我让丫头预备了吃食,等会儿外头开了席,咱们躲在屋里吃。” 令姜握着糖,觉得三婶真是有意思。 三婶确实有意思,母亲要管家,三婶带着她玩。琴棋书画,吃喝玩乐,几乎就没有三嫂不知不会的。 ap 如今她掌着侯府,偶尔与别家夫人们一同玩乐,总被人称赞有巧思,其实都是从三婶身上学来的。 很快三婶便有了身孕,吴地风俗是要讨小孩的口彩,祖母便问家里所有的孩子:“你们三婶肚里怀的是什么?” 三婶立时用广袖捂住肚子,眼巴巴的瞧着她:“元儿,你说!” 容令姜顶着祖母的目光,说出三婶想听的那句话:“是妹妹。” 三婶乐笑出了声! 身边的教养嬷嬷回房就道:“大姑娘真是,老太太想听什么,大姑娘该知道呀。” 那时容令姜已经九岁了,她当然知道祖母想听什么。 她要是说是弟弟,祖母必会开心,可她更想让三婶如愿。 到她出嫁的时候,三婶已经病了两年多,祖母是怎么给三婶请和尚道士瞧病的,她也都看在眼中。 三叔三婶从琴瑟和鸣到人生不复见,她看了全程,这些年时时以此为戒。 如今听说三叔是受人骗,三婶白疯了这么多年,妹妹又因此毁了桩好婚事。 容令姜先是蹙眉,跟着看了母亲一眼,怪不得永秀不来祭祀不拜年,原来是祖母已经不认她了。 “他们俩也就是那般了,你三妹妹却是受父母拖累的。”容老太太长叹一声,“你看看京中可有合适的人家,给你妹妹相看的老实可靠的人。” 容令姜嫁时,朝华七岁,刚能挽发簪环。一别十年,她已出落得纤琼皎然。 这些年容令姜对朝华的事并不陌生,母亲信中时常说朝朝不易,三婶的情分,看着朝朝长大的情分。 让容令姜明知此事难办,还是一口应承下来。 她先是点头,跟着就道:“咱们自然想选个老实可靠的,可老实才是最不可靠的!” “那个沈家儿郎如此坚忍今科名次怕是不低,听说他相貌也好,到时少不得被人瞧中,退亲的事,咱们再捂也难捂住。” “到不如快刀斩乱麻,趁着还未开考,先把人选看定,抢在前面将事情定下,也免得日后麻烦。” 容老夫人点头:“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 容令姜说话的同时已经做好了打算:“雪灯节家里预备办个小宴,正可请三妹妹去,咱们家既然回了京,少不得也有宴席,我拟个单子,看看能请谁来。” “不错,本就想开了年办宴的,谁知宫里又出事,等宫里头散了,趁着十五还没过,能请则请。” 容老夫人和容令姜一人一句,只有楚氏托着茶盏不言语。 容老夫人终于看向儿媳:“怎么?你想到什么不必瞒。” 楚氏道:“娘,总得先问问朝朝愿意不愿意。” 容老夫人眉飞入鬓:“怎么?她还得了她爹娘的毛病?”这样长大的孩子,心中更该有把慧剑,难道还走她父母的老路不成? 楚氏想到八月余杭那场雨,敛眉垂首:“总该问问,别叫她心里不疼快。” 老太太虽觉得过于优柔,但还是皱眉点头:“也成,你抽功夫问一问,劝劝她出去走动,等着别人来挑,不如自己说破!” …… 楚氏到午间便把朝华请到自己房中:“见到你爹了?” 朝华点头:“见着了。” 京中的容府要比余杭老宅大得多,到底是御赐的府邸,宅后还有一处建起了风墙,墙上开了二十四个风音没洞。 寒冬腊月,北风刮过风墙如闻潮声,穿云裂石。 朝华就在风墙边的听潮亭中坐了小半个时辰,心绪如同风潮起伏,随即又想起,沈聿退亲之前特意到钱塘观潮是不是也是如此心境。 楚氏又道:“朝朝,家里要带着你出门宴饮了。”楚氏握住朝华的手,“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当是到外头散散心,认识些闺阁中的女孩,往后在京里也能有些个结伴同游的朋友。” “大伯母。”朝华倏尔出声,明澄双眸望向楚氏,“我记得大伯母在大姐姐出嫁之前,叮咛她嫁进上京之后要快些交到朋友,别因为是新妇就闷在家中不出门宴饮。” “大伯母也时常让我交友,是不是因为我娘就是如此,离乡嫁人,没有朋友?” 楚氏怔住,她不意朝华会提这么件十年前的旧事,刚思索如何回应时。 就见朝华冲她点点头:“我愿意去。” 她会去,在娘和离之前,她一切都会按祖母的意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