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司务已是“钱德隆”的老人了,从当年高祖父跟随“钱德隆”老东家从绩溪老家过来创业,到他这已是第五代了。 祖祖辈辈都在“钱德隆”这间两进三间的大糕坊内闪转腾挪,感情非同小可。 要不是因着东家的提携和关照,他们这一大家子如何能在老家置地、在崇塘买房,怎的可能走哪都叫人高看一眼,还要尊称一声“大司务”。 东家交代他的事儿,自然不敢不应。 何况他已经对着那两篮子“四喜如意”看了整整一夜了。 托东家还有务本堂秦家的福,他打小也曾在丽泽书院进过几年学。而丽泽书院课程之繁多,令人瞠目,除了礼、乐、射、御、书、数之外,还包括历史、地理、格致、图画、武术、手工、商业、农业等等的课程,反正就是有用的没用的都得学就是了。 可惜的是他天资不高,实在是浪费了这样好的机会。幸而虽然他在算术、格致等等科目上始终一窍不通,但或是受到祖传手艺的影响,倒是尤其喜欢一门图画课。 不过资质有限,哪怕再喜欢,也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积累下来的学识经验,也就勉强够他平日里啃个老本甚的,这会子面对这两篮子跟画儿一样的“四喜如意”,自然不免心虚。 再反反复复的踅摸上十几二十个来回,将每味茶食的造型、特指都画下来写下来之后,除了在颜色、气韵上没有把握外,在制作工艺上,也确实还有两个细节不曾吃透。 自然佩服。 虽说制作这味茶食的大司务还只是个小姑娘,可学无老幼,达者为先。 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有正正经经的真本事,就值得敬佩。 再说如今这世道,已不比旧辰光。起码在崇塘,女子出门做事儿已不稀奇。就像他们好些个同行,就是所谓的夫妻店,白天当炉制作茶食细点,夜里头拿到“楼外楼”去售卖,白天黑夜的,辛苦是辛苦,可夫妻两个有商有量的,日子却红火…… 只他心里甚的都明白,明白是自己技不如人,否则东家也不至于去求人,既舍了脸,又花了钱。何况东家既然把这桩事儿交给他,无非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同提拔,说白了对他来说总是利大于弊的,他自是要同那位小姑娘好好学,将这“四喜如意”摸透吃透,从而举一反三……可还是难免打心里不自在。 往常开工之前只要用胰子洗上回手就够了,今儿却差点秃噜掉一层皮。 以至于守在大糕坊院门口,亲眼看到颖娘的那一瞬,愣了一记,才知道要上前打招呼。 陈司务主动同颖娘诸人寒暄了起来,又同颖娘道了声谢,话题就拐到了“四季如意”外皮中白砂糖的配比上:“我尝过何大姑娘制作的‘白芹’,味道清甜,白砂糖的比例似乎不高,却又能让外皮保持细腻滋润,不硬不裂,委实难得。” 颖娘本就不是善于言辞之人,不但不觉得突兀,反而很欣赏陈司务的务实,何况陈司务的问题也确实问到了点子上,就告诉他:“白砂糖的用量确实不高,至于外皮的制作关键,其实是在豆沙馅的熬制上,要尽量脱水,还有其中在揉制糯米面团的辰光,一定要一点一点的添加温水,中途还要多次依靠火候甩干水分。还有各色馅料,亦要极大程度的脱水……” 所谓“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陈司务百年家传,虽然看起来路数同颖娘不大相同,可到底资历深厚,触类旁通,颖娘话音一起,他就领悟过来了,只是没想到颖娘会想到依靠火候来脱水这一招。 面上不显,可再看颖娘的辰光,目光确实不同,又请教她制作“白芹”时使用的是甚的手法…… 两人一问一答的进了一进院中三开间的干点作坊,倒是暂且将钱诚如、阿芒诸人撇到了一旁。 钱诚如待真正有本事的人素来宽容,眼见他们交流顺畅,陈司务虚心请教,颖娘也不吝指教,暗自点头。 转过身来,招呼在作坊门外止步的阿芒、丫头同果娘。 他既然已经将这桩事儿全权交给陈司务主持,自然不会再留在这指手画脚。 朝着阿芒、丫头点了点头,弯下腰来,笑问着阿芒怀里的果娘:“果儿是在这里陪着姐姐,还是同我去旁边的小厅吃点心?” 果娘抱着玻璃瓶儿,想都没想就还有些怯怯地告诉他:“果儿陪姐姐。” 阿芒就看了眼这才一大清早就已然蒸汽弥漫的作坊,感受着其间的热火朝天,就轻拍着果娘的后背同她商量:“果儿,你看,日头都出来了,我们就在这院子里一壁晒日头一壁陪姐姐好不好,就在门口,我们果儿一抬头就能看见姐姐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避嫌。 果娘离不开颖娘,而他们两个想都没想亦要跟着颖娘过来,原因无他,只是放心不下。 哪怕确实认可“钱德隆”的这块金字招牌,却仍旧还不能由着她们姐妹离开自己的视线,尤其果娘现在又是这么个状况。 不过哪怕钱诚如并不介意,可他们是过来陪伴颖娘果娘的,却不是过来添乱的,自要有自知之明,自是要懂得避嫌。 毕竟作坊之于“钱德隆”来说,必是重地,不管是为了隐秘还是为了卫生,瓜田李下的,他们这样的闲人还是主动避李嫌瓜的好。 丫头自然明白阿芒的意思,这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的,就附和道:“何况我们果儿要晒日头,小鱼儿也要晒日头啊!” 如今这两条草金鱼就是果娘的软肋了,丫头一提这个,本还犹豫的小女孩儿当即点头:“那我就在这晒日头。”又添了一句:“陪姐姐。” 钱诚如就笑了起来。 阿芒同丫头的心思可不难猜,只消看他们的神色,就能知道一二了,暗自点头,自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几个孩子,确实招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