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时岑率先反应过来,“你的意识占据着沃瓦道斯的身体。祂仍在沉睡吗?” 覆盖骨刺的长尾隆起,躯体部分的起伏如同山峦,安德烈尝试甩动一下尾巴,险些将两个人都颠下去。 这具属于沃瓦道斯的身躯,竟然真的能够受他掌控。 但,安德烈很清楚这一切不应发生——铂金色眼瞳的凝视感很轻微,可的确存在。 这具身躯真正的主人已经醒来。 “你违背了序间守则。”安德烈望向那只虚虚阖上的眼,“沃瓦道斯。” 竖瞳没有急于睁开。但,覆盖眼球的淡金色薄膜微微鼓动,安德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结合时明煦所说的,对方早已知晓了许多事,只是没有戳破。 ——为什么? 安德烈忽然滋生无措,他将目光别开,不再去看那只竖状的眼。 然而,后者并没有一谓回避下去,主序者在意识空间中醒来,目光淌向安德烈,好像第一天认识他时那样。 “在我诞生之初,规则就潜伏在我脑海中。”沃瓦道斯开口,祂的声波很平静,并未因被拆穿而生出太多波澜,“每一只序者都受到告诫,不可陷入人类情感的漩涡。” “你被我感染了吗?”安德烈接过话,“在你还是小蝾螈那会儿,我隐约能够感受到。但,自从重逢后甚至在抹除小时记忆时,你都表现得很果断。” 或者说,自沃瓦道斯成年、成功进行维度跃迁后,对方身上情感的表现都很淡漠。这种淡漠虽不同于温戈,却也不应抵达共情人类的程度。 安德烈轻声说:“你是维度秩序的监管者。” ——沃瓦道斯当然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当祂接过主序者的权柄后,就注定恒久理智而淡漠。祂站在更高维度的角度上俯瞰人类,如同人类注视纸页上的平面几l何,祂不必共情低维的生物,那不是祂的种族。 可祂意识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来自那里。 这导致了祂的分裂。 很多时候,序者与生俱来的物种思维牵引沃瓦道斯,让祂觉得安德烈是一个古怪的人类——在祂还很弱小时,祂也曾啃食过大序者落下的序,从中读到一些岑寂或嘶哑的记忆。 没有哪块矿石会心甘情愿被使用,矿石抗拒序者,就像黄金时代的古木抗拒倒在巨斧下,被推压成薄薄的纸张。 但安德烈不一样。 很多时候,安德烈都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让能让对方大喜大悲。在序间的日子里,对方每每谈到从前,就好似谈论一片花园。 他不过是一枝被摘下、又被定格的,小小的玫瑰花。 沃瓦道斯没有为陷落地定格的尸骸感到悲戚,却记住了朦胧温柔的讲述。 尽管更多时候,安德烈的执拗超乎祂想象。祂的矿,小小一块,但格外坚硬。 沃瓦道斯说不清,究竟是祂塑造着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还是矿磨损了祂。 或许二者皆有。 而此刻,意识空间内,祂的尾巴不知何时甩过去,已经拂到安德烈的脚踝,对方神色未变。 “监管者者不仅是我。”沃瓦道斯终于开口,“安德烈,你与我,早就再也不可分剥。” 祂说着,铂金色竖瞳下移,将对方的视线也引导过去—— 安德烈终于看清了当前的景象。 沃瓦道斯的身躯同他融合在一处,像两股水流的交融。意识体的接触本该更加敏锐,可自己刚刚竟然毫无察觉,就好像,对方的躯体本就属于他。 骨刺汇入皮肤,好似驳光洒落水面,有很淡很淡的暖意渗过来,安德烈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补给。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安德烈声音都点虚恍,“从重逢开始吗?” “我也说不清。”沃瓦道斯顿了顿,“但安德烈,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或许是因为,我从你身上汲取了太多能力,被你基因感染的程度太深了。” 否则,沃瓦道斯也无法解释现状。 “序间守则告诫序者,要避免同一块矿产生过多联络。”祂说,“我喝掉你的血液,又啃食你的内脏。七年间,我反反复复记起又遗忘——每当想起的时候,我就咬掉自己的前爪,它们都被藏在一处石缝里,养活了一些弱小的苔藓。” “或许就是在那期间。”沃瓦道斯垂下眼眸,“安德烈,我学会了感知痛苦和孤独。” 祂就再也做不回纯粹的序者。 哪怕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后,沃瓦道斯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祂也曾尝试做过抗争,怀疑是共享空间太久发生了浸染,想要将那团残缺的意识赶出。可当赶到西部荒漠后,祂就又放弃这种想法。 祂窝在空荡荡的胸腔间,又扒着爪子,将废弃纸张都堆叠上去,盖住干枯的残骸,以免有人类发现安德烈,并带走他——尽管沃瓦道斯很清楚,从实用性上来讲,这半具尸体已经毫无用处。 可祂就是不愿意失去。 这些想法将祂自己也惊骇到。偶尔,沃瓦道斯会试图思考情感这种东西,可它的确太抽象。序者探究情感,如同人类探究时空,祂们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寥寥。 就好像,安德烈的基因被在祂吸收的同时,那些奇异的人类情感化作神经一般的经络,以一种透明的方式长满祂的全身,注定祂无法再远远旁观。 沃瓦道斯的确不同于温戈,祂或许是最失败的一只主序者,因为祂连最基本的规则也受不住。 物种本能,在这场抗争中最终落于下风。 “所以,那些悲悯的情绪,就源于你自己。”安德烈俯身,捞起沃瓦道斯的尾巴。他已经许久没有再触碰过对方,沃瓦道斯早已不是当初那只小蝾螈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轻声问,“你也为所见的未来感到难过吗?” 主序者平和地注视 ap 着自己的矿,在意识体的接触中,安德烈的掌心抚过尾端骨刺的弧度。 终于,祂开口。 “我在抗争中,曾尝试抹除时明煦的记忆。”沃瓦道斯说,“后来,我无法放任繁殖潮形成,再后来,我帮助亚瑟订立契约时岑是一个意外,我直到那时才发现。” “你好像已经比部分人类更像人类。”安德烈说话间,将尾巴末梢弯曲起来,那处已经不再纤细,但依旧称得上柔软。 他尝试圈出半圆的弧度,然后,将自己的手腕放进去—— 从前,他可以用小拇指拉钩,圈住蝾螈的尾巴尖尖。 而现在,哪怕放入腕部,也已经足矣彻底被对方身体最细弱的地方全然包裹住。 安德烈垂目:“你也默许我,将真相重新告知小时。” “用人类社会的话来说,他似乎是你唯一的朋友。”沃瓦道斯说,“时明煦和你也存在很多相似之处,你们倔强又固执——时岑也是。” “听起来像在埋怨。”安德烈笑了一下,“沃瓦道斯,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会有像这样聊天的时刻了。” 沃瓦道斯的尾巴末端滑在他小臂,就着勉强拉钩的姿势,没有移开。 而祂意识空间之外的真实尾部,拖乘住时明煦与时岑,以免他们落入混乱暴动的序泡间。 “现在也已经是最后一次这样谈心了。”沃瓦道斯问,“不是吗?” 安德烈一滞:“你” “你的意识依附于我,安德烈。”沃瓦道斯凝视着他。属于主序者的声波随之拂来,遥远又平和。 “用亚瑟的话说:意识空间里没有悄悄话。意识依附时,也从来没有秘密可言。” 祂轻轻摇晃的尾巴,拍在安德烈掌间。 “见到那些‘绞索’后,你就捏造出空间,交代好一切。”沃瓦道斯说,“可是安德烈,没有人类会知道,也没有人类会记得。” 然而,安德烈摇摇头。 “我不是为了被人铭记。” 他垂着眼睫,无意识蜷缩起指节。 “跟随你一同来到四维后,我看见了残骸的碎屑,绞索漂浮在世间,每天都有人因此死去。”安德烈轻声说下去,“沃瓦道斯,将我剥离出去吧——你的寿命还很长,维度跃迁也已经完成。” “小蝾螈,你今后不再需要矿了。” “小时和时岑,他们的基因链碰撞强度很高,等亚瑟成功跃迁后,你也不会过分孤独。”安德烈仰首,“但我我不需要如此漫长的生命。” “你想用自己的四维残骸去包裹绞索,可这只是杯水车薪。”沃瓦道斯说,“安德烈,你何必。” 这一刻,祂同安德烈相对视,双方都很平静,在方寸间浸入光阴。 “我必须要去。”安德烈轻声说,“沃瓦道斯,我看得见那些绞索,它们像四散的雪——只要有一条dna结构被割断,就会有一个人因此丧命。”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同胞死去。” 那些面孔,风华正茂或垂垂老矣。 匍匐街巷里,蜷缩风雪间。 “你的延续也是种族的延续。”沃瓦道斯持有异议,“正如我成功跃迁,就是序者的延续。” “不一样的。”安德烈摇头,“你活着,是序者的存续。我则恰恰相反。” “我湮灭,就能有更多人活下来。”安德烈说,“哪怕不足以彻底阻止灾难,但起码,能稍稍改善恶劣的生存现状沃瓦道斯,哥哥也会为我高兴。” 安德烈的目光投向下方。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下方溢荡着流转的微芒,他恍若身处光的汪洋。 “人类,会为了其他人类牺牲自己我早该意识到,这也是你们的奇怪之处。”沃瓦道斯思索良久,终于,祂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你太过良善。” 安德烈叹出小小一口气来,他好像有点无奈,又有点想要解释。 “沃瓦道斯,就像序者注定要跃迁那样,人类也有自己的心愿。”灰蓝色眼睛的少年说,“只是,与序者一致的目标不一样,人类个体想要的东西有所不同我只是,想要做点什么。” “不是因为非我不可,是因为我可以做,而去做本身拥有意义。” 他把声音放得这样轻缓,比起阐述,更像是在安抚。恍惚间,二者又回到三十年前——在雾色淹没的陷落地,凝滞的男孩,小小的蝾螈,淋漓的鲜血。 “就像我最开始喂养你那样。”安德烈将柔软的尾部抬起来,蹭到自己的脸颊,“沃瓦道斯,我并不因失血感到痛苦。相反,我很幸运,能够遇见你。” “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沃瓦道斯沉默一瞬,叹息着开口,“安德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拥有你全部的记忆。当初,你的父亲将你送到智识,充当实验体你,恨他吗?” 沉默。 安德烈垂着眼,他的呼吸很平稳,似乎只是稍稍困倦,或是在发呆。灰蓝色的眼睛,被掩盖在眼睫下,掩藏住情绪。他像一团柔软又内敛的云。 良久,他才说。 “过去太久了。爸爸和妈妈,都在守城战中牺牲了。” “我只是有点难过每一次,都没能同哥哥告别。” 无论是被送往智识、消失于灾厄,还是在七年前,从方舟中出逃的时刻。 他仍记得别离前夜,凯恩斯读给他的那首诗歌。 沃瓦道斯想了想:“那这次呢?” 半晌,安德烈轻轻摇头。 “还是不了吧,我会舍不得。” “如果我的意识残骸,飘荡在原野,包裹住绞索。”安德烈声音微微泛着哑,“那我就居住在风里。” 每每吹拂过衣领发梢,就是一次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