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岑的心声,就这样被传递过来。 有那么一刻,时明煦确信自己正在“被邀请”,这很奇怪——分明前一天晚上,时岑提出想要看他时,他处于被动状态。此刻情势颠倒,他怎么还处于被动状态。 时岑似乎永远游刃有余地掌握着主动权。 为什么会这样? 时明煦忽然滋生一点不满,昨晚那种微妙的、类似于战败的狼狈感重新出现,连带着今晚早些时候时岑摆弄他领带的事情也被想起来。 时明煦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 他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时岑与他,的确不尽相同。 对方的身材比起他来,要更紧实挺拔一些,时岑没有留狼尾,他的中短发发梢扫过镜中左耳的缠枝白玫瑰——那么,通讯器应当在他右耳。 时岑立在镜前,没有穿外套,衬衣间的胸带解开了,但被勾勒的痕迹还隐约可见,他的一只手指,搭在镜面上,站姿显得松弛,但丝毫不显颓靡。 他看着镜子,露出笑:“小时。” 时明煦没有立刻应声——出于职业习惯,研究员先将这人打量了一遍,进而不得不承认,时岑的耳朵的确没有红。 凭什么。 时明煦又梭巡过他的眼尾、鼻尖和指腹。 都没有红但指腹同镜面虚虚相抵之处,有一层薄薄的、淡白色的茧层。时明煦甚至能想象到它在物体表面摩挲时,会带来轻微的粗粝感。 或许,或许还会夹杂些许痒意。 那是常年握枪拿刀所致的。 时明煦像被火燎了一下,在瞬间重新睁开眼睛——这种链接忽然削弱的感觉无法瞒过时岑,对方愣了愣,继而问:“怎么了?” “我想起还没吃晚饭。”时明煦稍显心虚,他往厨房去,番茄牛腩汤还在锅里,用小火重新煨一煨,就可以吃了。 在看见汤的同时,时明煦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还得向城防所报备文珺的失踪。 时明煦不认识内城城防所别的人,因而还是只能联系兰斯,对方的接通总是很迅速,却在听见时明煦的话后怔愣片刻。 “您是说,文珺博士也失踪了?”兰斯声音沙哑。 时明煦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也?” “抱歉,”兰斯揉着眉心,“博士,昨晚苏珊娜趁乱跑出了医疗中心,还不知道藏在哪里——但替文博士感谢您,城防所一定竭尽所能。” 兰斯说完,很快挂掉了通讯。 时岑正在洗漱,水流淌下眼睑时,他在闭目中看见时明煦盛汤的手指:“小时,苏珊娜是谁?” 时明煦将汤从锅里盛出来,在走向餐桌的途中,向时岑简要讲述了这位少女与保罗间的爱情故事。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苏珊娜,她可真是一个倔强的人。” “她不愿意 舍弃保罗的遗腹子,”时岑将发梢的水珠擦干净,“但这样做的风险很大,f级胚胎如果在六月前于子宫内发生烈性畸变,很容易引发母体死亡。” 说是怀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也不为过。 “是的,”时明煦送了一勺汤到嘴里,在番茄与牛肉相互混合的香气中,他略微含糊不清地说,“爱情有时也让人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啊,”时岑重复了这几l个字,但很快,他继续问,“小时,你有过情人吗?” 时明煦险些被呛到。 他连忙将最后半口肉咽下去,再开口时有些羞恼:“时岑!我说过,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那就是没有了,”对方立刻下了定论,“也是,你瞧着毫无经验。” “你听上去倒是经验丰富。”时明煦将汤匙搁回碗里,金属同碗壁相撞,发出轻微的“啵”响,昭示主人的不满。 “怎么会?”时岑听上去似乎笑了一下,“我同你一样,都对那种事情不感兴趣。” 时明煦觉得这句话半分可信度也没有。 然而还不等他反驳,时岑就继续开口:“我十年前离开内城时,先受到了军方的邀请——外城城防所与外派调查团,后者格外希望我能过去,但我都拒绝了。” 时明煦一愣:“为什么?” “因为容易受到牵制。”时岑将几l把枪取出来,为明天的远行做着准备,“去到军方内部,就意味着服从大于自主,这对我灵活探究野外的目的来说,是一种束缚。” 时岑用手指扣住枪柄,继而取出一方毛巾,擦拭枪身:“情感于我而言,同此类似。同他人之间过深的羁绊,反而容易绊住我的手脚——我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过多社会性感情,所以也没有交往过任何一个情人。但”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我之间的联系,太独特了。” ap “的确很难用某个词语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时明煦重新舀起一小勺汤,认可了他的解释,并附和道,“时岑,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 说完,研究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但他显然已经入了对方的套。 时岑将枪擦得很干净,他勾着唇:“嗯。” “你我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 时明煦从这句话中咀嚼出某种深意,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点微妙的开心,这种独一无二的关系,让两人同在一条莫比乌斯环上——它对外依旧孤独,但对内,他们不可分离。 这种认知,使时明煦的心跳稍稍加快了。 就在暧昧像夜雾一样弥漫起来时,时岑说:“小时,闭眼。” 很自然地,时明煦听从了他的话。 于是在闭上眼的瞬间,时岑的枪,出现在他眼前。 枪身流畅漂亮,是冷冷反射着微光的墨黑。 “我有很多把枪,”时岑指腹摩挲过枪身,从柄托一路滑到扳机 ,“这把是陪伴我时间最久的,它从我到外城的第二个月起,就陪着我,已经足足十年。” 他不由自主地,想同时明煦分享关于自己的琐事。 “明天要把它一起带去南方雨林吗?”时明煦注目枪身,“你同外派调查团一起,乘直升机出发,应该最迟三小时就可以到达。” “嗯——你明天做什么?”时岑想了想,“回到灯塔、继续实验研究的意义已经不大,要不请半天假?你先通知军方,告知你世界178号可能会去往南方雨林。随后,可以再查查有关安德烈的事儿。” “安德烈的事情现在就可以查,我有溪知实验基地数据的大部分权限。”时明煦重新睁开眼,将自己平板勾过来,“我会直接请假,明早就提出申请,同军方一起去往南方雨林。” 时岑感知到对方同自己间链接的削弱,他问:“你是觉得,需要同我一起验证有关两个世界178号的猜想?” “是。”时明煦打开数据库,在居民档案中寻找安德烈,“178号,似乎只有在同我对视时,才会出现那种‘悲悯’的高级情感,不知道我身上是否具备某些特殊性。” 时岑皱眉:“这太危险了。晚上那会儿你也听见,南方雨林中的蛇类数以百万计,你如果真的想去,最好以通感的方式,将意识安置在我的身体中一同前往,我们可以及时交流——在此基础上,你也可以随时睁眼,与自己世界的外派调查团保持联络。” 顿了顿,时岑补充道:“小时,不必担忧178号认不出你。祂在西部荒漠时,已经可以通过我的身体,直接与你成功对视,祂的进化程度应当是随着时间流逝快速增加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让时明煦彻底失去了拒绝的理由。 时明煦望着平板屏幕,背靠椅背,产生了一种神经长期紧绷之后的放松,进而感到被隔绝危机的安定。 世界,今晚他们可能已经发现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另一面,它充满未知。 但与此同时,通感又让两人得以从对方身上汲取慰藉,放在两天前,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时明煦甚至觉得,他同时岑间产生的所有情感,像在编织一场梦中的童话。 这梦境温和宁静,没有突如其来的基因链断裂,没有异变生物的侵扰,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交换秘密,甚至于相互依偎,品尝情感。 他最终赞同了时岑的请求。 接着,关于安德烈的数据也被调取出来。 时明煦的权限比燕池高一点,可以直接链入溪知实验基地的二级数据库。 “晚上那会儿燕池平板上的照片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脸,”时明煦进入数据库,定位时间区间,搜索安德烈的姓名,“除却了解他的更多生平外,我们还可以顺便看看他的长相——如果他真是曾经对我说过‘必须要去’的人,或许我能想起更多事。” 说话间,安德烈的档案已经被打开。 资料显示,他出生于乐园历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属于城防所,于一次抵御异变动物入侵的战斗中双双牺牲。 自此之后,他同哥哥凯恩斯相依为命,但很不幸,11岁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链断裂,由c等降为d等,哥哥随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仅仅两年后,灾厄发生,他被白色有翼类抓走,自此失踪。 这份档案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没能从中获取太多有效信息。 时明煦有点失望,他将文字部分划上去,来到照片部分,试图在这里寻找更多信息。 下一刻,时明煦与时岑的瞳孔都骤然紧缩。 ——没有脸。 这份关于安德烈的档案中,大约有小十张照片,时间跨度极大,囊括自出生至十三岁的大多年龄段。 但无一例外的,所有照片中安德烈的面部,都被模糊化处理了,叫人看不清瞳色、发色,或者任何五官特征,只能勾勒出脑袋的轮廓。 这份档案,被人动过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