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特使自拿到账簿之后便没了动静,任谁都能猜出来他们在查账。这两人架势端得如此足,吓坏了清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们。 以前两税的时候朝廷不是没派过特使来督查,据说上一任清州知州为了应付特使的突然来访,命人在常平仓和州粮仓里铺满了各式杂货和木头架子,架好之后才在上面堆粮食。 看起来满得都要溢出来粮仓,其实就是一个只有一层粮食皮的空壳子,偏偏那特使大人也是个糊涂的,竟然就这么被蒙了过去,还上奏表彰当时的知州治理有方,被清州众人引为笑谈。 但是眼下来清州的乔叶两位特使显然没先头那位那么好应付,且不说别的,单凭这两人俱是三司出身的背景,一切账务他们都无需经过他人之手,自己就能审校勾判,就够让他们犯愁的了。 两位特使在宴席上刚撂下话说要保刘清辉,刘清辉便上赶着将账簿给两位特使送过去,他们拿不准刘清辉送去的账簿是什么样的,对于他后面安抚的话也半信半疑,眼瞅着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四处找出路。 有脑子灵活一点的,便去乔府那帮子仆从那里探风声,只可惜他们一个个不知道是谁调`教出来的,嘴一个比一个严实。四处撞壁之后,便有些胆子大一些的直接找上了乔辞。 这些日子乔府的访客络绎不绝,今日乔辞正与叶斐然讨论着账面上的问题,便又有家仆上前通传说有清州的官吏来访。 叶斐然的话头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面上露出无奈的笑。 乔辞将算筹压在账簿上,起身抻了抻衣袖道:“得亏你住在我府上,否则那些人一遍一遍地来,驿所还不得把你轰出去?” 驿所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才敢把朝廷派下来的特使往出轰。叶斐然明白她是在打趣,建议她道:“若你不堪其扰,索性闭门谢客,便不必这么一趟一趟地折腾了。” “知道都有谁沉不住气送上门来了,才好判断哪个该被仔仔细细地查,不是么?”她走了几步,又折身来问他,“你同我一道去么?坐这里这么久了,应该顺道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叶斐然说不必:“我手头这本账没剩多少了,我留在这里把它勾完。” 待乔辞离开了,叶斐然将乔辞的算筹移开,又开始一列一列审对方才两人讨论的账目。 他做起事情十分专注,蘸着朱墨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右手写累了便换左手,左手酸了再换回去,勾得流畅无比。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叶斐然心中挂着事情没顾得上抬头,只用没有聚焦的目光透过浓密睫毛略略向上一扫,见是一个窈窕娉婷身姿,以为是乔辞,便没怎么在意。 直到面前的桌案上被人放了一个食盒。 以乔辞的性子,是断然不会亲自给他送饭的,叶斐然疑惑抬起头来,才发现来人穿了一袭胭脂色石榴裙,耳悬环珰,清丽面庞惴惴不安瞅着他,正是陈秋宜。 叶斐然虽然暂住在乔府,但平日里除却自己的厢房,便成天与乔辞呆在这里,这也是他自来到乔府后头一回见到陈秋宜。 因着书房里面堆放着账簿,闲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出,所以这些日子来过这里的只有乔珩与乔辞的亲信。叶斐然不知陈秋宜为什么会来,正要相问,陈秋宜却先回答了。 “小郎君想与舍弟在一起玩,又担心府中下人未能按时张罗两位大人的膳食,我怕他玩的不尽兴,便将他的差事揽了下来。”她说话细声细语,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将食盒打开,她又道,“乔大人此刻在与客人一道用膳,这些是我为叶大人准备。” 食盒里的饭香味扑鼻而来,光闻着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乔珩一心向着他阿姊,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分外排斥叶斐然。每每他离乔辞近一点儿,乔珩都会如临大敌,露出一脸防备的模样,好像生怕他将乔辞怎样似的。那孩子巴不得叶斐然早点查完账离开,又怎么会突然这么在意他。 明白这应该是陈秋宜特意做的,叶斐然十分感激,不过当她将食盒中的菜摆上桌时,叶斐然却怔住了。 一盘盘竟全是荤菜,而且清一色的用猪脚做主料。 “我上次见到大人的时候,您的腿脚似乎不是很利索。”陈秋宜讷讷解释道,“我听人说吃哪里补哪里,大人您的腿脚既然不好,多吃些猪脚兴许能有所帮助。” 陈秋宜说着脸颊一片飞红,叶斐然的面色却隐隐发绿。他执起竹箸,在陈秋宜殷殷期盼的目光中动了一筷子,实在没勇气再尝第二口了,便直接站起身来向陈秋宜拱手道谢。 陈秋宜有些失落:“可是因为我炖的猪脚不合大人的口味?” 味道其实是不错的,但是猪脚这种东西作为菜肴来说太过古怪,而且它对治疗腿疾也没什么作用。叶斐然不忍拂了她的一番好意,只好昧着良心道:“在下……吃素。” 陈秋宜小声“啊”了一下,懊恼道:“我再去做些清淡的素菜。” 叶斐然自然不想劳烦她至此,阻拦道:“其实我早上吃得有些……撑,现在并不怎么饿,多谢姑娘好意了。”他见陈秋宜还要坚持,匆忙转了个话题道,“今日风和日丽,是难得的好天气,姑娘何不随他们一道去赏赏花?我看乔府后院的紫玉兰都开了,姑娘想必会十分喜欢。” 陈秋宜沉默了一瞬,答道:“舍弟与小郎君都是小孩子心性,什么都不必操心,只开心游乐便好,但我不能这样。”她的泪悬于眼睫,看起来我见犹怜,“家父沉冤未雪,有一人时刻记挂着他,他才能在九泉下瞑目。” 她的遭遇,叶斐然或多或少能理解一些,别的不好多说,只开口温声劝慰她道:“我与乔大人必会还陈公一个公道,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陈秋宜用帕子抹了抹眼角,低低“嗯”了一声,抬头软绵绵对叶斐然道:“其实我方才未与叶大人说实话,这饭菜不是谁托我来送的,我便是想找个理由来见叶大人,问问案子的进展,我每次向乔大人询问,她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我是实在没法子了。” 特使办案,对于案件的内情确实应该封口,否则很容易弄巧成拙。这算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仅是特使该这样,刑部亦是如此。所以即便叶斐然虽与谢云开同处于一个屋檐下,也从来不会过问他经手的案子,谢云开亦不会主动将它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去说,除非遇见棘手的案件,才会与他探讨探讨,但是除却有疑问的点,对于其他细节都会略去不提。 陈秋宜虽为此次夏税案的证人,但是夏税一案牵连到了整个清州,在这个大案面前,她也只是一个局外人,知道的太多反而没什么益处。 乔辞的做法并没有错,叶斐然也只能重复一遍自己方才的话:“我与乔大人定会秉公办理,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陈秋宜是个聪明人,见叶斐然都这样了,也明白他的意思,但涉及到亡父,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咬了咬唇道:“既然如此,不知道大人这里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她用眼梢一扫堆积了满地的账簿,“我出自商贾之家,平日里也会帮父亲打点生意,所以粗懂些账务……” 叶斐然婉言谢过了陈秋宜:“这倒不必,我们这边已经查得差不多。” 乔辞的性子强势,陈秋宜从她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本以为叶斐然平日里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应该会好说话些,谁知道他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陈秋宜见委婉着说的法子不行,抿了抿唇,刻意装出来的柔弱卸下了,剩下的便是干脆利落:“不瞒叶大人,我也不是执意要插一脚干扰你们办案,实在是因为听叶大人张口闭口将乔大人与自己归为一类人,心里觉得焦急。乔大人是叶大人的上官不假,但她真担得起叶大人的信任么?”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倒让叶斐然有些诧异。他与乔辞共事这么久,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旁人质疑她,遂开口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话既已出口,陈秋宜便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大人不是在调查清州官吏中究竟有谁手脚不干净么?要我说乔大人又能干净到哪里去?这几日上门拜访的人里,十个里面有九个都给她孝敬过东西!” 她喘了口气,一一举例道:“陈情书里面夹着银票,食盒上层是羊脂白玉雕的鱼跃龙门,下面一层铺满了银锭子,他们以为自己藏得深,别人就看不出来,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么?!” 这些事情叶斐然从乔辞那里听过一些,她将这些东西都记录在册,打算在定罪之时将它们当做证据一并呈与今上。叶斐然信任乔辞,不代表所有人都信她,眼前的陈秋宜便是最好的例子。 她情绪激动,叶斐然安抚着她道:“姑娘对乔大人似乎有些误会,若她真如你口中说的那样,当初便不会将你的手书直接递到御史台,今上也不会钦点我与她为特使专查此案。” “当初在我走投无路之际乔大人肯出手襄助,我亦十分感激。”陈秋宜犹豫着道,“可……”她想说自己觉得乔辞作风不正派,但话说了一半,见叶斐然不为所动,还是将剩下的句子吞了下去,只问叶斐然道,“所以大人对于乔大人是全权信任的对么?” 叶斐然神色寡淡,毫不犹豫回答道:“我自然信她。” 话到这份上,陈秋宜便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了,这种多说无益的时候,说多了还平白让人觉得是挑拨,自个儿心里清楚就够了。 她向叶斐然福身行了一礼,带上门退了出去。 乔辞与那人并没有闲聊多久,回来的时候叶斐然正在研墨。他立在那里,素色衣衫,乌黑头发,白皙手指拿捏着墨块缓缓磨着,若非案上还摆着一盘盘没有凉透的猪脚,能称得上一幅带着诗意的好画卷了。 他感受到了她不寻常的沉默,抬起眼帘,顺着她古怪的视线慢慢向着自己这边逡视,落到案上的猪脚时,他愣了愣,张口对她道:“这个我不爱吃,你……要吃么?” 乔辞顿了顿,没好气瞥他一眼道:“我吃这个做什么?”她走回到自己的桌案后面,面上的表情绷了绷,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道,“哪儿来的?” “陈氏送来的。”叶斐然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她说吃哪里补哪里。” 上次陈氏与乔辞形容叶斐然的时候,确实说过他是个跛子。 可是他全须全尾的,哪有个跛子的样子? 乔辞口中“啧”了一声,对他刮目相看道:“看你平日里正儿八经的,没想到还会在漂亮姑娘面前玩这么一手。” “哪一手?”叶斐然一脸茫然。 装出柔弱模样引人怜爱那一手。乔辞心里面想着,嘴上却不回答他,只垂眼翻开了书,淡淡道:“把那些猪脚吃了罢,虽不能让你多长出来一只脚,但好歹能补补其他的。”她说完,胸口莫名窝了些火气,轻哼一声道,“真没想到陈氏竟然好这口。” 叶斐然原本还有些饿,听到了她的话,赶忙将放猪脚的盘子推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