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精品书屋>武侠修真>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3章 正-版-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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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正-版-晋-江(1 / 1)




夜风起,光火烛天,拦住了所有退路。
两人被困在了这片由火焰围成孤岛之中。
兵刃相接声响,随着风飘散在了远处。
此时此刻,谢不逢耳边,只剩下烈火燃枝噼啪轻响,与自己浅浅呼吸声。
火光吞噬了星河与溪流,四周橙红一片,可是少年眼里,却只有那抹月白色身影。
生死关头,没有任何时间可供犹豫、纠结。
文清辞从衣袖内抽出一根早早藏好银针,咬着牙将它抵在了苍白腕间。
银针上寒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行为究竟有多么危险。
然而文清辞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他突然用力,用指腹抵在长枕末尾,狠狠地朝平常医院采血肘静脉所在位置刺了上去。
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稍有些特殊献血而已。
银针在刹那间划破细腻皮肉。
下一秒,鲜血翻涌、苦香四溢。
猩红血迹如一根线,缠在了文清辞腕间,染红了那条晴蓝色药玉。
谢不逢唇,就这样突然地触到了一片陌生温暖与细腻。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淡淡血腥气与浓重苦香,便已闯入了他鼻腔,并于转瞬间渗透入心中。
他忽然侧头,躲开了那股苦香。
鲜血擦着谢不逢脸颊流了下去。
毒素在一点点麻痹着谢不逢神经。
少年心脏跃动节奏逐渐混乱,甚至就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可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仍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攥住了文清辞手腕,试图将对方推开。
然而已经麻痹肌肉,分毫力气也使不上,两人在此处僵持了起来。
“咳……你,你为什么……咳咳,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明明连呼吸都艰难得不像话,可还是固执地朝对面人问。
琥珀色眼瞳紧盯着文清辞,谢不逢拼尽全力,想要看透他心。
如果这也是交易一项话,那么自己应该用什么来偿还?
身为医生,文清辞心情或许比谢不逢更加忐忑。
原主留下医书里,确有药人血液可以解百毒说法,可是这确颠覆了他一贯以来科学认知。
没有经过实验,文清辞也拿不准自己血,究竟能不能像传说那样解谢不逢毒。
文清辞顿了顿,索性将实话稍加修饰,直接说了出来。
他朝少年淡淡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成为药人后,我还从未试过自己血究竟有没有书中写得那么神奇。今天有这个机会,我自然要试试血中药效如何,起效时间又有多久。”
周围混沌一片,可是文清辞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谢不逢耳畔。
少年愣了一下。
……这确确是只有文清辞能够说出答案。
毒素将他思绪搅乱,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
混乱间,谢不逢忽然懂得了文清辞。
在他心中,医术永远排在第一位。
文清辞可以为了“医”牺牲一切、赌上所有——这里面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性命。
在文清辞世界里……他用自己做实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少年不由呼吸一窒。
手腕间暖意,再次出现在了谢不逢唇畔。
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入了少年口腔,腕间冰凉药玉轻摇,触在了他颊边。
文清辞血里,几乎没有令人厌恶血腥味,反倒是充斥着浓重苦香。
神识恍惚少年,并没有放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握着文清辞手腕。
淡淡腥甜,浓郁苦香,还有唇边冰冷又细腻触感。
这一切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谢不逢脑海之中。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文清辞鲜血与生命,此时正一点点从自己指尖下血管里溜走……
因为失血过多,文清辞脸色变得格外苍白,悬在半空手腕,也无力地颤抖了起来。
绕在细瘦手腕上药玉,珠粒相撞,发出噼啪细响。
搅乱了人心神。
恍惚间谢不逢看到,血液流逝,带走了眼前人唇上色彩。
苍白皮肤,还有如墨眉眼……他如从水墨工笔中走出人物,漂亮又脆弱。
只有眉心那一点朱砂痣,还有些许颜色。
正如夜里遥挂于天际那唯一一轮血月。
……文清辞是个半路出家药人。
要想解谢不逢毒,他必须流比其他药人更多血。
文清辞能感受到,自己体温与力量,都在随着血液一起流逝。
他背后早冒出了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胸肺间更是麻痒一片,如遭虫蚁啃食。
文清辞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此时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强撑。
文清辞一手轻悬,一手紧攥成拳。
修剪整齐指甲,也因用力过大而深深地刺入了皮肉之中。
哪怕如此,他仍固执地不愿挪开手腕。
文清辞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世界里,只剩下了腕间刺痛,和血液一点点流出身体无力感。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少年紧握着文清辞那只手,忽然颤了一下。
——紧接着,他重重用力,将这只悬在自己眼前苍白手腕拽了开来。
文清辞头脑一阵昏沉,终于彻底脱力,朝地上倒了下去。
少年瞬间瞪大了眼睛。
火焰被逆风推向远处推去。
可是时间久了,也有星火燎至此处。
文清辞却像毫不知晓般,任凭自己向火焰中跌去,似乎是要在这里陷入沉眠。
就在他跌向烈焰那一刻,谢不逢突然伸手,将文清辞稳稳地揽入了怀中。
意识将要消失瞬间,文清辞看到是那双染上了惊慌琥珀色眼眸……
直到月白色身影倒入他怀中,谢不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文清辞要比自己想象得更瘦。
他如一片雪花,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了自己怀抱……
仿佛下一秒便会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清辞?”
“……文清辞?!”
少年一边呼唤着他名字,一边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着自己看过那些外科医书。
几秒钟后,他重重地用手指按在文清辞所伤静脉上端,试图以这样方式为对方止血。
同时,用尽全力将文清辞护在怀中,半跪在这片即将被火焰吞噬孤岛之上。
太殊宫里一切,都被烈火隔在了那一头。
仿佛这小小世界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
直到耳边传来嘈杂声响,太监们带着水囊,扑灭御花园大火。
谢不逢才终于抬眸,朝着溪流那一端看去。
贤公公带人奔至此处,准备收拾残局。
刚到御花园,他远远就看到了谢不逢身影。
“慢着……”贤公公突然挥手,示意太监们原地不动。
谢不逢被刺客围攻,动静不可谓不大。
方才宴席间无数人都看到他被长剑刺伤,并将这个消息报到了御前。
按理来说,谢不逢早就应该毒发死了才对……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和贤公公想象中完全不同。
一身玄衣少年,半跪在地上……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人。
他虽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可是看这状态,哪里有半分即将毒发而亡样子?
反倒是静静躺在谢不逢怀里人,一眼望去毫无生气,就连胸口起伏,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贤公公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文清辞手腕上。
一道猩红色伤疤横贯其上,四周皮肉外翻,看上去格外狰狞。
贤公公心先是狠狠一震,接着疯狂跳动了起来。
常年跟在皇帝身边他,自然也听说过所谓“药人”存在。
……相传他们血液,可以解这世上所有毒。
贤公公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又一个有关神医谷谣言而已。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又不得不令贤公公相信——谢不逢毒,就是文清辞用自己血,替他解!
宴席上伤者众多,将他们带到皇宫另一头太医署再医治显然有一些来不及,故而大部人都在就地诊疗。
贤公公在原地停顿片刻,心里面已经有了打算。
他忽然笑着朝谢不逢走来,无比郑重地对少年行了个礼说:“文太医护兰妃娘娘凤驾有功,陛下特准他于嘉泉宫休息、诊疗,禹冠林禹太医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嘉泉宫是三品以上重臣在太殊宫内留宿地方。
此前还从来都没有一个太医住过那里。
末了,贤公公又半是威胁地看了文清辞手腕一眼,轻声“提醒”谢不逢:“文太医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依咱家看还是早些诊疗为妙。”
老太监尖厉声音,总算是将谢不逢思绪拽了回来。
他抱紧了怀中人,如梦初醒般抬眸向天边看去。
……晓星高悬,不知不觉已是子时。
少年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终于抱着文清辞缓缓站了起来。
“好。”
贤公公已经发现了文清辞异样。
比起在这里做无用功,现在更应该做是,立刻带文清辞去医治。
两边太监对视一眼,忙上前想要将文清辞从他怀里接走。
可是谢不逢却始终没有放开怀中人意思。
“退下吧。”贤公公淡淡地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同在皇帝身边服侍小太监当即明白过来,他立刻小跑着绕过此处,先于谢不逢跑向了嘉泉宫。
夜色如墨,谢不逢紧紧地抱着文清辞,穿过弥漫着血腥气息、一片焦黑混乱不堪御花园,朝着嘉泉宫方向走去。
谢不逢身体伤痕累累。
随着肌肉紧绷用力,狰狞伤口再次裂开,渗出鲜血。
猩红脚印,就这样一路印出了御花园。
走出了那片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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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泉宫,飞阁流丹。
宫人进进出出,远望好不热闹。
御花园外伤员还没有处理完,可是大半个太医署人,却全聚在了这里。
止血药物对文清辞完全没有作用。
他半点血色也没有手臂上,扎满了银针,以封血脉。
那银针足足有半拃长,闪着寒光,像是要将文清辞手臂刺穿似。
负责急诊太医令禹冠林头上,满是黄豆大小汗珠,脸上惯有笑意,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荡然无存。
他手指,抵在文清辞脉上。
禹冠林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清辞脉搏跳动速度,快超出了想象。
他诊脉那只手,都在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着。
……心脏意识到了主人危险,正拼尽全力、尽其所能地将血液泵向全身,这是身体最后求救信号。
禹冠林始终一言不发。
紧张气氛在他沉默中扩散。
谢不逢站在榻边,死死地盯着眼前人。
口中苦香还未散去,熟悉气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可是少年心里,却写满了不安。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与恐惧过。
这种陌生情绪,如海浪般将谢不逢吞噬。
甚至叫他忘记了呼吸。
太医们进进出出,将藏在皇宫内库里各种丹药奉上,各类止血药剂,禹冠林更是全都试了一遍。
甚至就连香炉,都点了整整七架。
可是这对躺在榻上人,依旧没有半点用处。
甚至……隐约起了一点反效果。
文清辞忽然咳了起来,有血迹蜿蜒自他唇角落下,一路滑至脖颈。
老太医脸色,当下便被吓得煞白。
“好了!”禹冠林咬牙回头吩咐道,“把这些香炉全都清出去,不要再送药来了——”
行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药石罔效”。
文清辞血始终止不住,像是要就此流干似。
整座大殿,已经被苦香所溢满。
方才文清辞对自己下了狠手,他手臂上伤口深可见骨。
眼见所有伤药都对他不起作用,冠林只能使用最最原始方法。
他再一次用特质绷带,紧紧地扎住了文清辞手臂,阻止了血液流通。
放在往常,老太医是不会用这个方法。
文清辞体质原本就很不好,长时间捆扎与压迫,有可能会废了他手臂。
……可是今日,他只能赌这一把。
偌大殿内,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半晌过后,半跪在榻前禹冠林终于扶着床沿,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不止。
禹冠林一步步挪到了不远处贤公公身边。
“好了……文太医血已经止住,今夜好好休息,等明日应该能够醒过来。”禹冠林长舒一口气,用略显沙哑声音对贤公公说。
末了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重重地叹气道:“但是文太医他体质原本就非常不好,今日之事,算是彻彻底底伤了根基,恐怕……”恐怕后事难料啊。
文清辞实在太过年轻,说到这里,禹冠林眼里也随之透出了几分犹豫和不忍来。
末了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待文太医醒后,再做打算吧。”禹冠林语气格外沉重。
老太监松了一口气,末了终于恢复往常模样,一脸堆笑地朝禹冠林行礼道:“今天晚上实在是麻烦禹大人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老夫分内之事。”禹冠林也笑道。
被临时召回嘉泉宫他神色清明,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喝醉酒意思。
显然……这个人精刚才是见气氛不对故意装醉。
禹冠林本打算装醉,以想吐名义提前离开御花园,但是他没有想到,文清辞发现自己醉了后,竟然找人将他送回了府去。
……这个年轻太医,远比他想象得心思细腻。
想到这里,禹冠林心中便更是不忍。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是后来这只用外力止血,不开补血方剂做法,已经清楚地表明,禹冠林现在已确定了文清辞“药人”身份。
毕竟这世上药,对药人基本都没有效果。
贤公公和禹冠林还在寒暄着,谢不逢仍独自站在嘉泉宫角落,凝视着榻上人。
少年身上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但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谢不逢始终紧攥着双拳。
禹冠林话,如同魔咒一般一遍接着一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文清辞为救自己,大伤根基。
而老太医没说完那句“恐怕”,更是成了悬在谢不逢头顶一把刀。
同为太医文清辞,在出手帮自己之前,会不知道后果吗?
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吗?
文清辞不但知道,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谢不逢心,如被狂风裹挟般忐忑不定。
甚至于他呼吸,都因此急促了起来。
榻上锦缎,将文清辞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他静卧在此处,胸口起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场景,莫名使谢不逢感到心慌意乱。
他无数次想要上前,轻轻握住文清辞手腕感受他脉搏,却又无数次放弃……
谢不逢身上浓重到吓人血腥味,终于将禹冠林视线吸引了过来。
他叫来一名太医,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朝谢不逢走来。
禹冠林看了文清辞一眼,转而笑眯眯地朝谢不逢说:“殿下,现在距离文太医醒来,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您不如趁这个时候去清理包扎一下伤口,洗净身上血腥,之后再来这里守着吧。”
……血腥味。
禹冠林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顿了顿,终于一点点松开双手,向侧殿走去。
这天晚上,太殊宫发生了无数件大事。
贵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御花园大火……
每一件事,都远比太医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来得更加紧要。
按理来说,今天晚上皇帝应该好好休息,或者连夜审讯叛臣才对。
可是刚刚过丑时,那道明黄色身影,便于众人意料之外地出现在了嘉泉宫内。
谢钊临竟然选择在今晚来看一个小小太医。
或许是刚刚了结心头大患,今晚谢钊临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个被头痛之症困扰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文太医正在后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轻声说,“他失血过多,估计明日才能醒来。”
皇帝一向擅长隐瞒自己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拐弯抹角,从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却一改往常习惯。
谢钊临点了点头,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问他:“爱卿确定文太医是药人?”
老太医犹豫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颇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毒,是文太医用自己血解。”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问过文清辞身份,他仍不急着离开嘉泉宫。
谢钊临直接坐在了一边椅子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说:“爱卿行医多年,可有听说过有关于‘药人’事,你说……他们血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吗?”
“药人”越是神秘,江湖上与他有关传言便越是夸张。
例如用药人血炼成丹,吃了之后便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类。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文清辞真替谢不逢解了毒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
谢钊临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和太医闲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禹冠林与贤公公都知道,皇帝能这么问,一定是私下早早将这件事仔细了解过一番。
“江湖上是有这样传闻,”禹冠林顿了顿,颇为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无法保证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这一点恐怕只有文太医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这么说话。
但皇帝听了竟然半分也不脑。
今夜或许是除了继位那天外,谢钊临一生中最为愉悦夜晚。
他不但铲除了自己心头大患。
甚至还获得了“神药”。
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禅后上天赐予自己礼物。
权力,健康。
万岁万万岁。
当权者最大野心,竟然一夜之间都被满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来详谈。”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茶盏。
在侧殿处理完伤口后,谢不逢一秒钟都没有休息,直接回到了这里。
他刚到殿外,便听到一阵陌生声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脚步。
来人声音里满是喜悦。
……我就说陛下为何如此重用文清辞,原来因为他是药人。』
今日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杀意自谢不逢眼中闪过。
一道苍老、佝偻身影,从菱花门缝隙里透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宫装,发须皆白。
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与对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还是快去休息吧,”皇帝话语里,有几分平常少见敬意,“今夜宫里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事等贤公公安排便好。”
……原来是太傅。
谢不逢在太医署时,曾听人说起过他。
老太傅楮阳泓今年已九十有余,历经两朝三帝,身上病症颇多。
他也受邀参加了封禅大典与今晚宴会,但因年事过高,最终并没有前往御花园,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宫休息。
楮阳泓这趟,就是听到风声之后,故意来这里打探消息。
殿内太医忙作一团,楮阳泓随便问了两句,他们便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知道事情说了出来。
因此这位太傅便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文清辞身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颇为看重这位太傅。
太医们每隔上个日,就要去楮阳泓府上,为他诊脉看病。
虽然嘴上称他一切都好,可实际上那群太医背地里都说,楮阳泓已经没几个月可活了。
这一点楮阳泓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阳泓笑着饮了一口茶,目光里满是慈祥与和蔼。
可谢不逢却听到:也不知道皇帝愿不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人将他血取来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阳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静,对太傅满是敬意谢钊临也不遑多让。
他看出了老太傅心思。
九十多,也活够本了。做人何必贪心?』皇帝在心中嘲讽道。
显然,谢钊临并不打算将他“灵药”分给“敬爱太傅”楮阳泓。
听到这里,谢不逢严重杀意几近凝成实质。
顿了顿,他突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帝和楮阳泓一样怕死。
越是身处高位、手握大权人,便越是舍不得拥有一切。
谢不逢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老臣近日总觉得心慌意乱,太医来府里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怎么管用。”楮阳泓忍不住暗示。
可皇帝却像是没有听出他弦外之意似:“太傅上了年纪,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语毕,又看了窗外天空一眼说:“今日时间不早了,太傅还是先去好好休息吧。”
楮阳泓还想继续留在嘉泉宫里,可是看出他意图皇帝,显然不愿意再在这里见到他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时皇帝假装随意地给贤公公吩咐了两句,便以太殊宫还不安全为理由,遣他早晨天一亮,就将老太傅送出皇宫。
语毕,一夜未眠谢钊临,终于在簇拥下走出嘉泉宫,向他寝宫而去。
只留老太傅在远处不忿地咬牙。
身为帝师,楮阳泓享有在太殊宫乘车特权。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一架嵌金文马车便缓缓行过宫道,向太殊宫外而去。
有一点皇帝倒是真没有说谎。
谋反事情过去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今日太殊宫还没有平静下来。
昨夜行刺,大多是侍卫。
直到现在皇宫内还在彻查所有与之相关人员。
今日太殊宫内能用人不多,按照常理来说,皇帝是不会让年事已高太傅在这个时候出宫。
但是作为一名掌权者,他更不愿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灵药”。
于是今早,皇帝便随便差遣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将楮阳泓送了出去。
显然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他了。
昨夜混乱过后,帝将驻守雍城军队调遣过来,一层层围在了太殊宫外。
但是宫内往常被重兵把守着宫道,今日两侧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毕竟是在宫内,马车行进速度异常缓慢。
虽说老年人觉少,可是昨夜兴奋得几乎一宿没睡楮阳泓,到这个点还是困了。
老太傅坐在马车上,头抵着车厢壁打起了盹来。
同样忙了一宿没睡赶车太监,也是昏昏沉沉。
从嘉泉宫出太殊宫,要经过四重宫门。
宫道两侧是十余米高朱红宫墙。
它沉默矗立着,将那一点淡淡日光,尽数拦在了红墙之外。
今日宫道上没有点灯,因而看上去格外昏暗。
木制车轮碾过一块残砖,车厢随之狠狠地颠了一下。
楮阳泓头,磕在了厢壁之上。
“哎呦——”老太傅睁开了眼睛,他皱眉正想斥责驾车太监几句,可没想马车竟然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一大早就被皇帝遣出嘉泉宫楮阳泓,可谓是窝了一肚子火,他皱眉问,“马车怎么停下来了!”
车厢外传来了小太监略显惊慌声音:“车轮,好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快些处理好,”楮阳泓催促道,“出宫还有事要忙。”语毕,便继续闭目养神。
小太监一边从马车上跳下去检查车轮,一边迅速答道:“好好好!”
实际上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楮阳泓早就致仕多年,他能有什么事要忙?
两道相距不远宫门,将宫道截成一段。
这段宫道内,只有孤零零一驾马车。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鸟鸣偶尔响起。
楮阳泓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太傅年事已高,在这里坐久了,也忍不住腰背酸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在嘴里嘟囔道:“……还没修好吗?”
“什么时候走?早知路上会耽误这么久,还不如再在嘉泉宫里休息一会……”见没有人回答自己问题,楮阳泓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听到小太监答复。
楮阳泓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猛地一下攥紧手心,睁大了眼睛。
——一道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马车之中。
如同鬼魅。
“啊!”楮阳泓被吓了一跳,猛地朝后一退。
为了补眠,楮阳泓特意拉上了车厢内帘子。
此刻,马车内一片漆黑。
而在这令人窒息黑暗之中,只有那浅琥珀色眼睛,如黑夜里狼似泛着寒光,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两人对视那一刻,对面少年缓缓地笑了起来。
与此一起袭来,还有一股无法忽视血腥味。
楮阳泓后背,在刹那间冒出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继续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车厢之上。
一阵剧痛,终于令他回过了神来。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楮阳泓一脸惊恐地问。
老太傅终于看清——马车里人,竟然是当朝大皇子谢不逢!
该死,这妖物怎么会在这里?!』想起文清辞昨夜救了眼前少年,楮阳泓下意识想到,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主意吧?』
少年不以为意地朝他看去,几乎同步轻笑着将老太傅心中话念了出来:“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主意吧?”
楮阳泓身体随之一晃,如见了鬼似朝谢不逢看去。
什,什么?』
刚才那蠢货太监呢?该不会被谢不逢给杀了吧?』
楮阳泓心中不由绝望了起来。
“是啊,”谢不逢轻轻一笑,看着楮阳泓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蠢货太监,确被我杀了。”
楮阳泓心脏狠狠一纠,这一下他彻底确认,谢不逢确确能够听到自己心里说话。
这“妖物”之名,还真没有冠错……
老太傅手,紧紧攀在车厢壁上,他颤抖着声音,强撑着理智与谢不逢商道量:“我……假若我取了他血,一定不会私吞,绝,绝对对会……会分给殿下一些。”
没想听了他话,谢不逢竟然格外开心地笑了出来。
楮阳泓从没见过少年露出如此表情。
他并没有因为谢不逢笑而放下心来,反倒是生出了一股浓浓绝望与恐惧。
“太傅大人今年已九十有五,”谢不逢视线,缓缓落在了他身上,继而轻轻地说,“也该活够本了吧。”
“你,你说什么?!”楮阳泓当即更加用力地抓紧了车壁。
他心中写满了恐慌,可还是强撑着咬牙威胁道:“吾乃当朝帝师,桃李遍天下,岂容,啊——”
楮阳泓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太殊宫侍卫所配长剑,便已狠狠地抵在了他脖颈上。
寒光闪过,下一秒楮阳泓脖颈上,便出现了一道深深血痕。
老太傅不由瞪大了眼睛——谢不逢他竟然会武功!
可他不是三岁起就被送到肃州守陵了吗?!他究竟是怎样瞒着众人,练就这一身武艺?!
谢不逢缓缓一笑,手起刀落。
楮阳泓目眦欲裂。
就这样满心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刻,楮阳泓只听得少年淡淡地说:“太傅楮阳泓出宫途中,不幸遇到潜藏在此,妄图藏入车厢混出太殊宫刺客……一番抵抗后,同归于尽。”
楮阳泓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招惹到了谢不逢。
明明自己已经提出,将得到血分给他了啊……
太傅人头落地,谢不逢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将长剑丢到了一边。
他转身跳下马车,将那个小太监与两个身着侍卫服尸体一起塞进了马车内。
接着便一个火折子丢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下一刻,身后火光接天。
同样打“灵药”主意楮阳泓意外身亡,对皇帝来说可是一件好事。
他不会深究这件事,甚至还会庆幸有“刺客”出现,自己就不用花时间去做这个欺师灭祖恶人了。
想到这里,正缓步走回嘉泉宫谢不逢不由笑了起来。
——与恶人打交道,确确是一件简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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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辞血止住后,太医们终于从后殿退了出去。
嘉泉宫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然而陷入昏迷文清辞,心却并不像此刻嘉泉宫那般平静。
他看到——
江水蜿蜒,自山脚流过。
一个背着竹篓小孩,被父亲牵着,踩着小道慢吞吞地向山中走去。
“清辞你看,松树根上长着这个,叫做‘茯神’,有养心安神功效。”身材高大男人蹲下身,将地上东西指给他看。
听到父亲话,小小他也赶忙点头,拿出一个小本子,将茯神生长位置,还有样子全都记录了下来。
除了文字外,甚至还认真地画了图。
他年纪小,毛笔用得还不是很熟练。
因此手和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墨迹。
见状,身边男人也不教他辨认草药,而是对着小家伙笑了起来:“你啊你啊……怎么脸都花了?”
“诶?”小孩站直了身,忍不住朝脸上摸了摸,没想下一刻,脸蛋上墨迹,竟又添了几分。
看上去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
见状,睡梦中文清辞,也忍不住想要随着男人一起笑。
可是下一刻,他心中却又涌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酸涩。
……
今日天阴,云雾沉沉。
宫道上大火燃起,浓烟直入云霄,汇入了黑云之中。
有太监高呼着“走水”,带着水囊奔向官道。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嘉泉宫后殿,脸上连半点惊慌、忐忑都不曾出现。
毕竟是个皇子,守在周围太监看到他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未阻拦。
和太医署里逼仄卧房不同。
嘉泉宫后殿不但大,且雕梁画栋,放满了珍奇,处处都彰显着皇室风范。
可是在谢不逢看来,这一切却都俗气与文清辞并不相配。
躺在榻上人,直到现在都没有苏醒迹象。
文清辞长眉微蹙,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谢不逢忍不住走过去,单膝跪在了榻边。
下一秒他竟看到——
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文清辞眼角坠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向了锁骨。
少年心狠狠一坠。
他下意识抬手,替文清辞拭去了那滴眼泪。
文清辞皮肤,宛如白瓷。
细腻苍白又……冰冷。
擦掉那滴眼泪后,少年又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地在文清辞脸颊上蹭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少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了身,如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向后退了两步,甚至于将手藏到了身后。
谢不逢心脏疯狂跳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感觉,差一点就将他击溃。
少年呼吸随之变得紧张、急促。
没等他意识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皮肤上余温也未散尽。
躺在床榻上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长长睫毛如蝶翼颤动,恍惚间谢不逢身影,就这样映入了那双如深潭般浓黑眼眸之中。
……文清辞他,方才感觉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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