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气氛,有些紧张,再没有人像刚刚一样四处敬酒。 过了一会,文清辞轻轻放下茶盏,转身对身后太监说:“夜凉露重,禹大人喝得有些多,劳烦先将他送回府宅吧。” 他语气分外平静,说话间仍面带微笑。 两个小太监没有任何怀疑,连忙一起将人扶了过来,向御花园外而去。 ——禹冠林曾提醒文清辞,身为太医一定要远离政治。 这位老太医始终践行着这个原则,与席上那些乱七八糟事没有任何牵扯。 不是任何人目标禹冠林,轻易便离开了这里。 文清辞长舒一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长宴与人群,寻找谢不逢身影。 下一秒,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闷响。 ——一人高铜制博山炉不知被谁撞倒,巨大香炉轰然倒地,刹那间香灰飞散,烟云缭绕。 席间发出阵阵异响。 秒后,香炉与铜灯全部倒地。 只剩溪流内顺着涟漪不断摇晃河灯,还有些昏暗光亮。 御花园里一切,都藏在了烟雾背后。 黑暗带来了混乱。 长案倒地闷响,与各种尖叫声混在一起。 衣着光鲜朝臣权贵,纷纷将体面抛到一边,或是大声呼喊求救,或是向御花园外奔去,宴席上瞬间乱作一团。 其中穿着一身红色官服易贯轩,因为太过显眼,也成为了刺客首要攻击目标。 他身体抖如筛糠,上下牙齿不断磕绊。 他一边四肢并用,在这里躲避着刺杀,一边四处搜寻着安全地区。 惊慌中易贯轩抬起头,正巧看到了不远处那抹明黄色身影。 早有准备谢钊临,正在侍卫簇拥下缓步离去,身上未显半分慌乱。 “陛下!陛下——”看到他,易贯轩如寻到救命稻草一般大身叫了起来,连带着便快步向皇帝所在位置奔去。 下一秒,谢钊临终于微笑着朝他看了过来。 皇帝表情与寻常没有任何两样,易贯轩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他不由加快脚步,直奔皇帝而来。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此处,谢钊临忽然转身,如没看到他似,径直离开了此处。 至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再多看这满席王宫贵族甚至骨肉血亲一眼。 如这些人压根不存在一般…… 易贯轩不由腿脚发软,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尖叫声响起后,文清辞随即起身,攥紧了藏在衣袖内银针。 隔着重重烟雾,文清辞看到——不远处有银光突然显现,几道人影飞速朝他奔了过来。 这个身体肌肉记忆,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强大。 在意识到危险到来那一刻,文清辞就已将手中银针狠狠向前掷了出去。 长针穿透烟雾,直直地向来人印堂刺去。 伴随着一声脆响,烟雾那头传来了重物倒地声音。 ——文清辞银针,有一针成功刺在了人身上,另有两针被长剑拦下。 那几人似乎没有想到文清辞早有准备。 他们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继续向前。 然而此时文清辞已经找准时机,向烟雾最浓处而去。 混乱间文清辞看到,那几个想杀自己人,身上佩着似乎是禁军软甲。 前朝皇室子嗣单薄,且出了不少无心政事皇帝。 因此门阀势力,也就格外强大。 在此背景下,前朝遗留下了不少有利于贵族,并后患无穷政策。 例如御前侍卫一职只能由贵族子弟担任,太殊宫内禁军各位统领,许多也是由贵族推举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也是谢钊临登基后格外不安,迫不及待地铲除贵族势力原因之一。 ……皇帝如若彻查,那么要不了几天,这些人便会以各种不同理由被调离原职,甚至送入大牢。 从这个角度看,今日确是个谋反好时机。 贵族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到了今天……马车上那番对话,才终于让他们下定决心。 文清辞咬紧牙关,努力在烟雾之中辨别方向、寻找谢不逢身影。 从穿书起,他便做了两手准备。 而现在,文清辞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想办法离开是非之地,可是万一没有成功,他还是得留在这里继续面对谢不逢。 更何况如果不是自己穿书后捣乱了剧情,今天事情压根就不会发生。 谢不逢也不会遇到如此险境。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将少年抛下。 没等文清辞找到谢不逢,他便首先看到—— 长溪尽头,被前来护驾侍卫团团围住兰妃,正在宫女明柳搀扶下,艰难地离席。 不知不觉中,兰妃月份逐渐大了起来,已经到了中晚孕期。 今日一身繁复宫装在身,行动愈发不便。 慌忙间兰妃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横摆着一盏香炉。 铜制长杆正巧挡在她身前。 “当心!”文清辞下意识提醒,心脏也高高悬了起来。 然而他声音刚刚发出,便被周围异响所吞噬,并没有传到对方耳边。 兰妃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下倒去。 明柳惊呼一声,接着便弯腰想要将兰妃拽起来。 ……这个时候孕妇被人猛拉硬拽,或许比摔倒本身更加危险。 顾不得那么多,文清辞立刻向她所在方向而去。 “不要急!”文清辞手重重按在了明柳胳膊上,打断了对方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将兰妃搀扶了起来,同时问她:“娘娘身体可有不适?” 兰妃惊魂未定:“没…没有……” “扶好娘娘,注意脚下,快走吧,”文清辞随即转身,快速向明柳交代,“这里烟大,尽量用衣帕遮住口鼻。” 说完,文清辞便要离开。 “好好!”明柳慌忙点头,用力将兰妃扶住。 “等等——”这个时候,缓过神来兰妃下意识叫住了他,“文太医与本宫一起走吧!” 兰妃身边侍卫,都是她自己信得过去人。 理论上讲,现在跟着兰妃一起离开这里,应该是最最保险和安全选项。 但是文清辞却拒绝了她邀请。 “不必,您先走吧。”说完之后,他便立刻转身,足尖一点向相反方向而去。 文清辞记得,谢不逢坐在长宴最末。 溪水上烟气是最淡,他索性顺流而下,寻找起了少年踪迹。 危机中,人潜能被完全激发。 等文清辞意识到时候,他足尖已经踩在了河灯之上。 莲花状河灯微微一晃,将他稳稳地托了起来。 月白色身影没有半刻停顿,径直朝着溪水之下而去。 行刺者与护驾侍卫,穿着同样软甲。 敌我难分之下,御花园里乱作一团。 文清辞余光看到,二皇子已经在侍卫护送下,离开了御花园。 而就连三皇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婉昭容拽着手腕,随太监一道向外而去。 只有谢不逢,他明明也是个皇子,可却像不存在似,被所有人抛弃了…… 何止是今日。 过去那十六年日日夜夜,不都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文清辞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愤怒。 如果说他一开始是为了自己,才决定去寻谢不逢话。 那么现在,另一个念头,又如春芽般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并迅速生长、蔓延。 找到谢不逢。 至少让少年知道,他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遗忘。 晚风拂来,吹淡了烟云。 文清辞终于看到了那抹熟悉身影。 本着斩草必除根原则,身为皇子谢不逢,也是他们刺杀对象之一。 不同于其他被簇拥着皇子,谢不逢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 刺客如嗅到了血腥气鲨鱼般,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少年则不知道从何处夺来了一柄长剑,此时正紧紧地将它握在手中。 长剑尖端还在滴血,谢不逢手,也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 他样子看上去有些狼狈,可是双琥珀色眼瞳里杀意,却半分也没有少。 谢不逢如一只狼崽。 他生平第一次在猎杀中品尝到了血腥美妙。 哪怕遍体鳞伤,也未能削去他对杀戮向往。 杀。 杀了他们。 倒地烛台,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小片草坪,照亮了这个角落。 长剑从谢不逢背上狠狠划过,在浅蜜色肌肉上,留下了一道长长血痕。 少年忽然垂眸笑了一下,接着像从前一样以攻为守,完全无视那些朝自己而来长剑,如着了魔似,一剑一剑地刺向对面人。 自伤一千伤敌八百也在所不惜。 谢不逢遍体鳞伤,玄色皇子礼服,也已完全被鲜血打湿。 可是他脸上笑意,却分毫未落。 对面身着侍卫服刺客眼中,都透出了几分恐惧。 他们对视一眼,齐刷刷地将剑收了回去:“走!” 他们手里剑淬了毒,不但没有解药,且发作起来极其迅猛。 谢不逢已经挨了这么多剑,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犯不上继续和他在这里纠缠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 长溪尽头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艰难地提起剑,学着方才那几人样子,朝自己伤口处剜去,想要将沾了毒皮肉切下。 可下一秒,长剑便脱力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那剑里淬毒,源于蛇毒。 被刺伤后没过多久,毒素便开始侵蚀伤者神经。 此时谢不逢不但手脚麻痹,且眼前景物,也一点点模糊了起来。 “咳咳咳……” 一口鲜血,被少年咳了出来。 谢不逢单膝跪在了地上,艰难地用手肘支撑着身体。 明明死到临头,可他居然笑了起来。 果然。 到死自己都是一个人。 不过死在皇宫,死在皇帝封禅这日,给众人找找晦气似乎也算不错。 谢不逢胳膊无力再支撑,他整个人终于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少年有些迷茫地看向天空。 今夜无月,唯有星河一泻千里。 他视线一点点模糊,转眼星河也化作斑斑光点。 谢不逢眼皮逐渐沉重……头也无力地侧枕在了草地上。 火苗跳跃不歇,眼看便要燃至他衣角。 谢不逢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期待深埋于心底。 他知道,自己应该闭上眼了。 少年心中一片死寂,甚至就连绝望都说不上。 结束了。 都结束吧…… 谢不逢不由自嘲一笑,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 “殿下!” “谢不逢,醒醒——” 漫天星辰倾泻而下,仍不敌他身上那点微光。 一身月白太医,步步生莲,涉水而来。 地上火焰燃在他眸中,点亮了那双漆黑眼瞳,还有眉心一点朱砂。 此刻他,确是神祇降世。 “先别睡,您现在除了昏沉外,还有其他感觉吗?”说话间文清辞已走来,半跪在地上轻轻扶起了谢不逢。 “……你中毒了。”末了,他皱眉说。 方才打斗之时,谢不逢已经从那几人心中,听到了这毒药由来与威力。 “咳咳咳……你走吧,”谢不逢不知道,此时自己竟然笑了起来,“这毒……咳咳,发作很快,也没有什么解药……咳咳,你不如给我一剑…帮我了结,免得最后狼狈。” 明明快要死了,可谢不逢却觉得自己一生也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般开心、满足过。 还好,自己没有被文清辞抛下。 哪怕只是因为对方只有自己这一个“实验品”可用……谢不逢对这种温柔,也甘之若饴。 “……谢谢。”沉默片刻,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 “殿下说什么胡话?”毒素侵蚀着少年神经,恍惚间文清辞声音,如在天边般模糊、遥远,“您别忘记我是谁,这世上怎会有我解不了毒?”可还是不改温柔。 谢不逢笑了一下,他正要反驳,却在恍惚之间想起—— 药人。 文清辞是药人! 他血液,就是这世上最有用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