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尚书台。 一名门下省的著作郎站在尚书台的议事堂内,用不耐烦的语气催促道:“游仆射,宰相们等着您的意见呢?” 太常卿、尚书右仆射,镇东将军游肇提起笔,但是他的笔尖根本没有蘸墨水,空白的绢帛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名著作郎有些不耐烦了,门下省贵于尚书台,如果不是这位游尚书仆射还兼任散骑常侍,这名出身世家的著作郎都要转身离开了。 不过他还是忍耐住不满,好言好语的催促道: “游仆射,门下省的宰相们等着您的意见呢?” 游肇放下笔说道:“我的意见?我请朝廷发兵凉州,朝廷就会发兵凉州吗?” 这名著作郎连忙说道:“太后已经有了旨意,国库空虚,还是不要再起刀兵为好。” 游肇冷哼说道:“既然如此,那还要本官写什么?西域之重在敦煌,敦煌一旦丢了丝路就要断绝,但是诸位宰相不是早已经议定不发兵了吗?” 著作郎低下头。 凉州刺史的求援消息送到洛阳,门下省的两位大王平日里斗的厉害,但是对于西北战事的意见出奇一致——不救。 清河王给太后的理由是,敦煌本来就夷狄之地,丢了就丢了,朝堂还能省下西北驻军的钱。 江阳王的理由是,从洛阳出兵救援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出征士兵需要恩赏,国库已经拿不出这么多钱了。 门下省形成了统一意见,所谓咨询游肇这个前凉州刺史的意见,更像是两位大魏宗王推卸责任的行为,他们都不想要承担主动放弃敦煌的责任,希望这个意见交给尚书台来提。 尚书台将这个活儿推给了最熟悉凉州事务的游肇,他曾经做过凉州刺史,熟悉凉州事务,当年敦煌改军州为郡,就是在游肇手上完成的。 游肇在凉州五年,那时候还是孝文帝在位期间,北魏的黄金时期,那时候高车人、吐谷浑人都恭顺,经常从凉州入贡洛阳,西域诸国朝贡的使者也不断,孝文帝亲自规划四夷馆,在招待这些异国使节。 可现在不过二十年,高车人明目张胆的围困敦煌,吐谷浑人侵占河州,西域诸国的使者也不再来洛,转而向嚈哒称臣纳贡,游肇很想知道这大魏到底怎么了? 这名著作郎真的急了,他用哀求的语气说道:“游仆射,请您提个意见吧,不要为难下官了。” 游肇这才提起笔,他想起了前几日,陈留公主的家令带来礼物拜访自己,想要给护羌将军苏泽求官的事情。 护羌将军苏泽收复西平城的报捷文书送到洛阳很久了,但是有关他的赏赐依然没有下来。 执政的清河王认为,西平城是凉州所属,苏泽作为负责河州羌人事务的护羌将军,收复西平并不是他职责范围。 清河王认为苏泽是为了功劳私自挑起边衅,也就是因为他运气好所以才收复西平,如果朝堂奖励了他,那下一次苏泽为了军功,就会更进一步挑起和吐谷浑人的战争,将朝廷拉进西北战争的泥潭。 所以清河王不仅仅反对奖赏苏泽,甚至还想让朝堂派出使者,去河州斥责苏泽。 和清河王针锋相对的江阳王元乂也据理力争,认为苏泽立下这样的功劳却不奖赏,会让所有边镇的将士灰心,不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 所以江阳王元乂主张奖励苏泽,提议升苏泽的武职为安西将军。 四镇四征四平四安,这是北魏的正号将军,安西将军比护羌将军高一品,授田和免役都有所增加,但是最大的好处是开府征辟的朝廷正职人数增加到十人。 如果苏泽升任安西将军,他就可以多授予五人朝廷的正品官职,这对于急需招揽人才的苏泽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剩下的封妻荫子,苏泽暂时用不到,不过也是朝廷的荣誉。 清河王反对,而官员升迁任免又是礼部尚书崔亮的职权,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下来。 游肇提起笔,在绢帛上写下了自己的建议,然后交给这名著作郎。 —— 门下省内。 所谓宰相坐而论道,所以在门下省内部,宰相和执政们都是有固定席位的。 不过北魏的宰相制度,还没有到隋唐那么完善,宰相还是以“内朝官”的参谋身份,在协助皇帝或者太后处理政务。 但是胡太后确实没什么执政能力,所以如今北魏的政策,都要经过门下省盖章才会发给尚书台执行。 清河王元怿看完了游肇所写的建议,不情愿的交给身边的江阳王元乂,几名宰相们都看完了之后。 江阳王元乂开口说道:“就按游仆射的建议,迁护羌将军苏泽为安西将军,带兵支援敦煌,诸位有异议吗?” 元乂问完,清河王一党的重臣也都不说话了。 游肇是朝堂对凉州最了解的大臣,在已经确定不会派遣进军前往河西平叛的基调下,游肇的建议也不是不能反对,只是在反对游肇建议的时候,你必须要提出一个更合理的建议。 很显然,在场的大臣们都提不出更好的建议。 包括清河王在内,如果什么都不做,也没有人能够承担丢失边郡的历史骂名。 既然游肇提了意见,让苏泽去支援敦煌,如果敦煌真的被高车攻克,则就是苏泽这个安西将军的责任了。 想到这里,清河王元怿微微点头,看到元怿点头,吏部尚书崔亮也点头。 门下省难得达成了一致意见,门下官员立刻召来翰林学士,当场拟定了门下堂除,交给胡太后盖章确认,然后通过函使发往河州。 —— “命令大军在山谷附近结营休整。” 苏泽对亲信下令,这支五千人的大军在山谷前驻扎下来。 侯景作为先锋,在大军扎营后他又带领队伍在营地四周转了一圈,确认附近没有敌人后,这才来到苏泽的营帐。 “将军,前方真的有通路!” 一路上侯景一直都是先锋,他也抓过来几个附近的牧民打探,只知道自己已经越过青海湖,沿着祁连山在往西走,但是到底是去哪里,侯景也不清楚。 难不成苏将军要沿着祁连山绕到敦煌去? 这怎么可能? 自古以来,吐谷浑地区和河西地区就被祁连山隔开,根本没听说过有相连的通道。 除非绕道西域,然后再向东折返到敦煌,这样还需要翻越沙漠,等到绕到敦煌的时候,敦煌早就被攻破了。 苏泽走的这条道,甚至连羌人部落都少见到。 如果不是苏泽在军中威望高,怕是军队内部早就要出问题了。 前几天开始,苏泽开始让斥候搜寻山口,侯景今日真的发现了一条山谷入口。 而且侯景从山谷入口中还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他立刻判断出这是一条古道。 难道真的有翻越祁连山,进入河西的通道? 苏泽听完侯景的描述,又通过系统地图确认,再通过斥候随从发来的报告,确认这就是他要寻找的山口,从吐谷浑进入敦煌的当金山口。 这是除了大斗拔谷之外,祁连山脉中唯二能够让大军通过的山道。 而从当金山口翻过祁连山,再往北不远就是敦煌! 在西海郡建立据点后,苏泽就派遣斥候随从,沿着祁连山搜索当金山口。 也就是上个月,终于有两名斥候随从越过了当金山口,来到了敦煌城附近,给苏泽递交了报告,并且在系统地图上标记了路径。 而苏泽的斥候也询问过青海湖附近的羌人部落,有的部落也有传说,祁连山有一道通往河西走廊的山谷,但是并没有人能指出山谷的位置。 山谷中虽然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但是仅限于小股的商队知道这条“捷径”。 无论是生活在这片地区的羌人、吐谷浑人、还是河西走廊上的汉人,都不知道这条山谷的存在。 一直到斥候见到敦煌城,确认这条山谷能够容纳大军通行,苏泽才决定出发。 他要翻越当金山口,出现在敦煌的后方,突袭高车人! 就和二百年后吐蕃人攻打敦煌时候那样。 是的,当金山口见于史书,是二百多年后安史之乱的时候。 那时候日益坐大的吐蕃王朝,早已经将吐谷浑吞并,将整个高原纳入囊中。 占领了吐谷浑之后,吐蕃就开始觊觎膏腴的河湟谷地和河西走廊。 而吐蕃人最垂涎的,自然就是敦煌城这座塞外明珠。 而当时的吐蕃人,在其大论(吐蕃宰相)尚绮心儿的带领下,就是在吐谷浑地区集结,然后翻越当金山口进入河西走廊,围困攻占了敦煌! 从这之后,当金山口才作为一条战略通道被后世得知。 吐蕃人还在当金山口出入的地方修建了石堡,命名为大小石堡,派遣军队驻守,这样就能屯兵高原控制河西走廊了。 虽然找到了当金山口的入口,但是苏泽依然没有放松。 斥候随从是通过了山口,翻越祁连山抵达了河西走廊,但是这并不代表大军就能通过。 斥候随从所提交的报告中,也提到这座山谷中荆棘丛生,最高的地方也会气喘,甚至有些道路终年冰雪。 这都说明翻越当金山口有高海拔的道路,这段道路非常危险,可能会造成大量的非战斗减员。 但是这个险是值得的。 从苏泽搜集的情报,高车人的主力都在玉门关附近,围困敦煌的不过是一支偏师。 以苏泽军队的精锐程度,只要通过当金山口,进入河西走廊,击溃围困敦煌的高车偏师是很轻松的事情。 解了敦煌之围,那攻守之势立刻就会转变,夹在河西走廊中部玉门关的高车人,就会被夹在敦煌和酒泉两座城市中间,变成被围困的那一方。 那时候无论是逼迫这支高车军队投降,还是直接击溃他们,那就要看苏泽的决定了。 在当金山口休整一日,苏泽召集众将士,向众将士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当听说苏泽是准备翻越祁连山,突袭围困敦煌的军队,侯景等一众将领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愿意来河州的军官,包括侯景在内,都是想要建功立业的。 这样一份巨大的功业摆在众人面前,大家又怎么会不兴奋呢? 苏泽不由感慨,不愧是武德昌盛的南北朝啊! 既然军心可用,苏泽就下令军官向士兵说明计划,并宣布只要翻过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就有重赏,又下令士兵宰杀牲口,吃饱后带上干粮进山! —— 十日后,敦煌。 敦煌守将令狐虬已经一天没有睡觉了。 本来昨天是附近的甘凉西军约定好送牲畜的日子。 但是他在城墙上守了一天,都没有见到突围而来的甘凉西军,令狐虬心中涌起了不好的猜想。 在城门洞里小憩了一会儿,令狐虬果然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他登上城门,只看到一群高车骑兵手持举着长矛,长矛上扎着几个汉人头颅,这群高车骑兵嚣张的绕着敦煌城门骑行,就是为了让城墙上的守军看清楚这些人头。 “令狐将军!那是张校尉!” 一名入城的甘凉新军士兵认出了一枚头颅,那正是聚集在敦煌附近,支援敦煌的甘凉西军张校尉。 甘凉新军四散在西域,头领都以校尉为号,这位张校尉自称是前凉张氏的后裔,在高昌等国附近活动。 前几次支援敦煌的行动,据说都是这位张校尉策划的。 可是现在他却被削去了脑袋,被这群高车人插着游城示众,令狐虬心中升起怒气,他命令手下说道: “射中那名骑手的,赏绢帛一匹!” 城墙上落下稀稀疏疏的弓箭,但是都被那么骑手躲过,他发觉到自己吸引了守城士兵的注意,更是嚣张的靠近城墙,高举长矛上的头颅向城墙上的守军挑衅。 令狐虬一把夺过身边一名士兵的长弓,他迅速拉弓,一支飞羽疾射而出,却偏离了几寸没能射中。 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射术了,只是运气稍微差了一点。 那名骑手也知道了城墙上有神射手,立刻操纵战马向后撤退,很快就离开了城墙上弓箭手的射击范围。 令狐虬长长叹气,要不是自己在城墙上熬了一整日,拉弓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刚才那箭就应该把那名嚣张的骑手射落马下了。 可是现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逃走,自己却连战友的尸体也没办法收殓。 不行,必须要振作起来。 令狐虬深知守城时候士气的重要性,他正准备提振守城将士士气,却突然听到了身边副官说道: “军主,那边!!大魏的军旗!” 令狐虬正准备驳斥副手,如今在敦煌附近哪里还有大魏的军队,又哪里来的大魏军旗。 可是他转过头,真的在地平线上看到一面黑色的军旗! 令狐虬极目远眺,依稀看清楚了军旗上的“苏”字。 他揉了揉眼睛,苏?是在凉州声名鹊起的护羌将军苏泽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敦煌附近? —— 军旗下,苏泽身后的大氅都破了几个洞,右手甲也遗失了。 他身后的骑兵也都是甲胄不齐的样子,苏泽的随身仓库实在是太小,总共只有十个格子,唯一被他完整带过祁连山的,就是十套具甲骑兵的甲胄。 从当金山口翻越祁连山果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山中有一段海拔高达三千米的雪山区域,道路险阻,还日常容易打滑。 苏泽让士兵切下衣服,绑在人和马的脚下才有惊无险的通过。 而其中最难走的路,是一段陡峭的下山路。 这条山路实在是难走,苏泽最后只能用毛毡包裹住身体,带头从山上滚落到山下,才最终渡过了当金山口。 苏泽又派遣熟悉马性的士兵,驱赶马冲下山,让苏泽心疼的是仗还没打,战马就折损近半。 而渡过当金山口后苏泽清点,两千正卒已经减员三百,辅兵损失更是巨大。 苏泽来不及心疼,只是在山谷出口躲了一夜,就立刻命令全军冲向敦煌城。 而高车人只防御了敦煌东面的玉门关和西面的高昌城,他们显然没有想过,在敦煌的南面,无边无际的祁连山中会冒出敌人,苏泽一路上接近敦煌城,竟然没有遇到一个高车斥候! 苏泽的军队就顺利沿着流淌过敦煌的甘泉河,见到了高车人在敦煌城边上木质高车聚集的营地。 苏泽放下手里的千里目,他看到了被插在长矛上的汉人头颅,压抑住怒气说道:“谁去灭了那队骑兵?” 这一次王惠立刻说道:“末将愿往!” 苏泽点头说道:“此战无赦,去吧!” 王惠带领一群箭术精湛的骑兵排众而出,猛然冲向那群撤回来的高车骑兵。 这些骑兵手上的长矛插着头颅,为首的骑兵队长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他刚刚准备扔掉手里的长矛换上弓箭,王惠一箭扎进了他的胸口,将他连人带矛射落马下。 那枚甘凉西军张校尉的脑袋在草地上滚了一下,落在了这名高车骑兵队长的面前,战场上就是这么残酷,刚刚还耀武扬威的高车骑兵就这样全灭。 苏泽看向高车人木质车辆汇聚而成的营地,挥手下令道:“骑兵冲锋,往营地里投掷火把,给我燃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