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 天愈寒,年味愈浓。 扬州城虽比不得汴京城繁华热闹,但却远比汴京的气候好。 尤其是扬州的水,甚养人。 午后,唐宅后院,冬阳灿烂。 炭火茶炉,茶香袅袅,小桌上放着各色干果点心。 苏良靠在一张裹着山羊绒的躺椅上,手捧一本闲书,沐浴在阳光下,甚是惬意。 他将此日定为自己带薪休假的第一日。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到上元节,足足有四十五日之久,苏良的心情就甚是愉悦。 …… 翌日清晨。 唐泽简单扒拉了几口早饭,便奔向尚文书社。 苏良这个岳丈。 除了书、酒、茶三大爱好外,视教书为命。 回扬州后,他便日日去这个与数名老友合力建造的私塾教书。 并且还将从汴京城带来的三百余册书籍放在书社,供学子们传抄。 苏良和唐宛眉则是准备去城南的观音庙上香,为唐宛眉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片刻后。 曹护驾着马车出门,苏良、唐宛眉、小桃、苏子慕在马车内说说笑笑,甚是欢乐。 约半刻钟后。 曹护手拉缰绳,突然停下了马车。 “官人,前面的尚文书社好像出事了?” 听到此话,苏良迅速从马车内走出,然后就看到不远处的尚文书社,有百姓围堵,还有数名官差站在院内。 苏良还看到其岳父唐泽正一脸沮丧地与官差说话。 唐泽的安全绝不会有问题,因曹护派遣了五人在暗中保护。 当即,苏良一行都下了马车,走向不远处巷道内的尚文书社。 苏良一来,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向他打招呼。 苏良挥手示意。 然后扶着唐宛眉来到尚文书社的院内。 一名身穿官服的魁梧中年,快步来到苏良的面前,拱手道:“参见苏御史!” 此人乃是负责周边治安的州衙门班头魏虎。 苏舜元特地交待他,要好好保护苏良一家及周边邻人。 苏良疑惑道:“魏班头,这是发生了何事?” “书社遭了贼,唐夫子放在里面的三百余册书全被偷了!” 苏良微微皱眉。 如今的贼子还真是大胆,竟然偷到了他岳丈的头上。 这时,唐泽眼眶发红地走了过来。 “贤婿,你们去上香吧,我相信官府能将这些书找回来。” 苏良安慰道:“岳丈放心,一定能找回来的。” 这一刻。 苏良和唐宛眉都甚是理解唐泽的心情。 唐泽放在书社的三百余册书籍,都甚是珍贵。 有前朝孤本,有依靠苏良人脉买来的稀缺文章合集,还有范仲淹、欧阳修、孙复等名士的亲笔注解本。 乃是唐泽在汴京城这两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虽不能称作价值连城,但也价值不菲,若找不回,恐怕唐泽连这个年都过不好。 苏良也非常心疼。 苏良看向班头魏虎,道:“魏班头,这些书籍极为稀缺,希望你多派些人手,尽快破案,追回书籍!” “属下明白!”魏虎重重拱手。 随即,苏良朝着曹护望了一眼,后者立即会意。 苏良是让曹护也去彻查此事。 苏舜元清廉耿直,下面官吏也大多是这种特点,但办案能力实属一般。 当下,临近年关,各个地方的偷盗之事很多,并不好查。 片刻后。 苏良安慰了唐泽一番后,便与唐宛眉等人去了观音庙。 …… 一个时辰后。 连同魏班头在内的十余名官吏出现在州衙衙门内。 扬州知州苏舜元脸色铁青。 “这……这不是打本官的脸吗?盗贼已经猖獗到快偷到苏御史的家里去了!此事若传到汴京城,我扬州上下的官员,颜面何在?” “邵推官,此事你亲自带队查。伱几日可给本官一个交待?” 下面一个身材偏瘦、中等个头的山羊须中年男子抬起头来。 其名为邵纲,现任扬州推官,主掌狱讼刑罚。 他想了想了道:“大概半个月吧!” “半个月?半个月,书籍早就离开扬州了,我只给你五日时间,你将此事列入官员考成簿之中,若完不成,自请受罚,这次必须要将丢失的书籍统统追回来!”苏舜元愤怒地说道。 他见下面有人还没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又道:“当下,台谏掌控着地方官员的所有考绩,苏御史名声甚大,此事若传出去,御史台给我们扬州定上一个‘盗贼滋生、民生不安’的罪名,你们谁也别想升迁!” “苏知州,这……这种偷盗之事,实在难查,你给我们五日是不是……?”邵纲面带难色。 “本官不听借口,你若干不了,自请去职,本官绝对不拦着!” 向来儒雅的苏舜元,语气尤为严肃。 吓得官吏们都不敢抬头。 “下官……下官……一定完成任务!”邵纲连忙拱手。 这时,班头魏虎开口道:“苏知州,此事如此影响我扬州形象,是不是该偷偷查?尽量不让太多人知晓苏御史岳丈的书籍被偷!” 听到此话。 苏舜元环顾四周,在没有找到趁手的东西后,无比恼火地说道:“这里……这里若是有根棍子,我立马将你打出去!” “此事已经很丢人了,瞒,你能瞒得住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迅速破案,将书籍全部找回!” “下官明白!” 众官吏齐齐拱手,然后迅速朝外走去,他们再慢一些,可能苏舜元就真的要打人了。 底层官衙,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沟通成本高,一些人总有自己的小想法或顾虑太多。 其次,就是能力不行,是真不行。 若此事发生在开封府,包拯最多一天就能破案。 …… 在苏舜元的威压下。 不到三日,推官邵纲和班头魏虎便抓到了偷书之人。 扬州城的惯偷三兄弟,外号:鲁老大、鲁老二、鲁老三。 这三兄弟承认他们偷了书籍。 但并不知此乃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岳丈的书籍,不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偷。 三兄弟在第二日清早以三十贯的价格将三百余册书籍卖给了牙子熊五。 当下市面上,一册普通书籍的定价在三百文到数贯不等。 三兄弟以每册不到百文的价格售出,实为销赃,且根本不懂这些书籍的价值。 很快,牙子熊五也被缉拿到案。 他称当日晚上,他便将这些书籍摆上了城南的草市书摊,然后来了一个男人,直接以五十贯的价格将其包圆了。 他并未看清那男人长相。 然后,熊五得知那些书籍乃是苏良岳丈之物后,称愿意交出盈利的五十贯钱,而后接受官府惩罚。 此案查到这里,就查不动了。 三百余册书籍,依旧是没有踪迹。 …… 午后,扬州州衙。 苏舜元看着推官邵纲和班头魏虎呈递上来的案宗。 不由得眉头紧锁。 民间大多数盗窃案都是这般,能抓到凶手已经非常不错了。 至于失物,往往一两日,就能转手多人,甚至被人带离扬州城,寻无可寻。 他想了想,道:“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邵推官,你去尚文书社一趟,让唐夫子将丢失书籍的名目写下来,然后张贴全城,提供线索者,重赏。” “此外,自明日起严打偷盗行为,特别是偷盗书籍者,看一看从他们的嘴里能不能套出一些线索?即使去外地,也要将这些书籍找回来!” “遵命!”二人同时拱手。 …… 近黄昏,唐宅内。 曹护与苏良二人站在后院。 “苏知州已找到了凶手及销赃的人,但仍未发现书的下落。不过他已经准备在全城严打偷盗行为,想要从其他偷盗者那里寻得书籍的一些线索。”曹护说道。 苏良点了点头。 曹护接着说道:“我们在探查中发现,近日扬州境内,求购书籍者甚多,很多牙子都在高价收书,尤其是收稀缺类的珍藏书,但当下还未查到是不是有人专门在收购书籍?” “高价收书?”苏良有些疑惑,但随即又释然了。 整个大宋,喜欢藏书的人颇多。 有的人到处搜集好书,藏于家中,有的为了待涨价后卖出,有的则是为了传世。 有时,朝廷的馆阁官员们都要去一些富商家里抄录珍藏书籍。 …… 腊月初六。 扬州州衙门前贴出了一张丢失书籍的数目单。 而后,官差们开始施行严打盗窃行为。 不到两日,在很多百姓的助力下,便抓捕了上百名盗贼,并缴获了诸多赃物。 不过,一直都没有那三百余册书籍的消息。 …… 腊月初九,清晨。 苏良与唐泽正在吃早饭,曹护突然来报:书籍找回来了,当下就在州衙。 苏良和唐泽二人大喜,当即奔向了州衙。 半个时辰后,州衙内。 两个大木箱放在大堂中央,三百余册书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唐泽和苏良的面前。 苏舜元笑着说道:“今日一大早,有衙役发现州衙大门前放着两个大箱子,没想到竟然就是那三百多,估计是那个买书者知晓这些是你苏御史岳父的书,故而偷偷归还了!” 这一刻,苏舜元的心情甚好。 丢的脸终于找回来了。 这时,唐泽一边检查着箱子里的书籍,一边说道:“一本不少,一本不少,想必此人也是爱书之人,这些珍稀的书都裹在最里面了,没有丝毫损坏。”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一愣。 若归还者真懂书,不可能不知这些书转转手至少能卖五千贯。 在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时,突然归还,令人匪夷所思。 若此人看不上五千贯钱。 那实不应去那种黑市草集买不干净的书。 实在是有违常理。 苏良毕竟做过推官。 他细细一想,又结合最近收书者甚多,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可能性。 他看向苏舜元,道:“苏知州,能否让我看与销赃人的证词。” “就在这里放着呢!”苏舜元将其递给了苏良。 当即,苏良认真地看起了证词。 他仔细一看,还真发现了问题。 他朝着一旁的推官邵纲问道:“邵推官,当下黑市,销账一般会按照实际价值的几成出售?” 黑市也有黑市的规矩。 “一成到五成不等,急售可能就一成了!” “你可知这三百余籍的价值?” 邵纲笑着回答道:“至少五千贯。” “那熊五以五十贯出售合理吗?此案宗内可是写着他曾为书贩而后做了牙子,一个书贩能不懂这些书籍的价值?他再着急出售,也不会卖出五十贯的低价吧!” 此话一出,邵纲傻眼了,他压根没有往此处想。 苏良又道:“我觉得,这个熊五未必说了真话。此外,归还者不一定是知晓此乃我岳丈的书籍,便归还了,有可能是担心官衙查出更多的书。” 听到此话,苏舜元有些明白了。 “景明,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收购大量书籍,私运到海外?” 扬州乃是运送违禁物品出海的最佳之地。 苏良点了点头。 “这只是我的一个怀疑。一名曾是书贩的牙子以五十贯售书,不合理;一个不在乎价值五千贯书籍的人去黑市买来路不明的书籍,不合理;此外,爱收书者常有,但像扬州城这般,只看到牙子忙碌,而不见真主收书的情况,更是不合理。扬州乃长江与运河汇聚之处,随时都可出海,故而极有这种可能。” 众人纷纷点头。 苏舜元高声道:“带牙子熊五到大堂。” 片刻后。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被带到大堂。 苏舜元高坐于最上方,苏良坐在一侧,推官邵纲和班头魏虎站在一旁。 “官人,我……我是真不知那是苏御史岳父的书籍,我真的收错了,我愿意将钱都上交,愿意接受惩罚交罚金,这马上都要过年了,您……您不能一直拘押着我呀,我还有八十八岁老母亲呢!” 苏舜元高坐于桌前,冷声道:“莫聒噪,本官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 顿时,熊五不再敢乱言。 “本官且问你,在做牙子之前,你可曾做过书贩?做了多久?” “做过,我卖了三年书呢!” “那为何不做了?” “不赚钱啊!” “那你可知你偷窃的那三百多册书籍的实际价值?” “我……我……不知!” “不知?你售卖了三年书籍,能不知书籍的价值,那些书多为官刻本,一本至少两贯钱,你五十贯便卖出去了,这是为何?” “我……我真不知道,我就是缺钱,能卖五十贯我就满足了!” 这时。 一旁的推官邵纲补充道:“除九经疏外,若卖书于海外,徒三年,情重者配千里;若与海外商人联合走私货品且欺瞒不报,以叛国罪,杀之!” 当听到“海外”二字时,熊五的面色便有些紧张了。 “熊五,你到底招不招?你以为你不说,本官就查不出来吗?”苏舜元高声道。 熊五顿时怕了,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我招,我招!是高丽人,是有一个高丽人在大量买书,我就是个跑腿的,那个高丽人一直蒙着脸,我没看到他的脸,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住在哪里,有什么同伙!” 高丽人买书。 此事,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 大宋禁止“九经书疏”之外的一切书籍外流,特别是流向辽夏。 而高丽则是辽国的属国。 这个弹丸小国,趁乱而立国,没有什么文化底蕴,喜欢用大宋的文化充实自己。 表面上偷窃的是书籍,其实是大宋的文化,并且他们会无耻地将大宋的文化当成他们先祖的文化。 苏良非常不喜这个小国。 如果说西夏是在辽宋间左右逢源,一边称属国一边立国,来赚取安抚费。 那高丽就是妥妥的两姓家奴,既想抱宋的大腿,又想抱辽的大腿,但因其距离辽国较近,被暴揍几顿后,便成了辽的属国。 高丽若从大宋得到大量书籍,一定会敬献辽国,以表忠心。 苏舜元当即下令,立即调查全城的高丽人,一旦发现有人囤积书籍,立即抓捕。 扬州城的商人并不多,并且都有备案,找到他们并不难。 很快,邵纲便命人严查了所有住在扬州城及周边的高丽人,却并未发现有人私藏大量书籍。 …… 清晨,州衙后厅。 苏良和苏舜元都感觉有些奇怪,大量书籍,难以藏匿,不应该找不到。 就在这时。 二人同时看向一旁的扬州地图,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扬州港!” 高丽人在岸上,但他们的船却在水里,他们若发现官衙调查他们后,定会想要立即逃走。 “备马,立即前往扬州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