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二十八年,四月十三。 金海城的色彩更浓。 许多人家披挂的黑白素布还未摘下,更多等待不及的花朵已开得绚烂。 晌午时分,晴空万里。 三月期的四榜将要放榜,洪范也将东行,十几个人便相约一聚。 还是听海阁,还是蓬莱厅。 花窗敞开着,涌入阵阵清风。 饭厅里“槐荫裕益”的匾额下,洪范坐在上首。 “范哥儿,你到底是有魄力的。” 洪赦叹道。 “明明在金海都到了这个位置,说走便要走了。”记住网址97 此话一出,满座之人都颔首赞同。 不论是武道还是财富,神京、西京这样的地方有更多的机会,这谁都知道。 可毕竟“人离乡贱”,大部分人不被逼到绝处,都不愿选择孑然一身远赴他乡。 “这不关魄力的事。” 洪范浅笑,坦然回道。 “只是相比你们,我牵挂少些罢了。” 没有人不聪明地接茬。 大伙都听得明白,他口中的“牵挂少”乃是父母双亡的意思。 这时候,侍者上了冷盘与陈酒。 坐在洪范身侧的郑芙蕖起身接过,却是亲手开了封泥,为众人斟酒。 “这怎么使得?” 迟心赤见状起身。 “芙蕖妹子,我来吧!” 郑芙蕖对他温柔一笑,却是摇头。 “这是我该做的。” 她取过迟心赤的酒杯,小心斟满。 “那时候你们都披甲上了城,唯有我躲在后头,最是没用。” 迟心赤只得讷讷坐下。 转了一圈,郑芙蕖回座,又给自己也满满倒了一盏。 众人有些惊讶。 以往,城守千金在外是从不饮酒的。 热菜很快上了满桌,一如既往的色香味俱全。 “胜公子怎么没来?” 郑芙蕖问道。 “问过的,但大兄婉拒了。” 回复的是洪福。 “他从明叔那里接过了朱衣骑很多的演训常务,剩下的时间还要练武,听说现在每日连休息的时间都少,更别说游乐了。” “福哥儿,听说伱入贯通境了,这是也选了朱衣骑?” 崔玉堂听出了些什么,问道。 “是啊。” 洪福笑道。 “以前和你们说过,本来是要去西京跟着磐伯的。” “只是现在朱衣骑出了缺,我便打算留下了。” 众人颔首。 洪范则默默举杯,与洪福单走了一个。 一年前,他便从洪善口中知晓,朱衣骑本是无所谓缺不缺的。 但既然十六岁的洪平死在了城上,对洪福来说,朱衣骑便有了必须要补的缺。 “我打算先在朱衣骑历练几年,之后可能会转去城防司。” 洪福续了酒,举杯相敬。 “要学的东西很多,以后也未必有那么多机会出来饮乐了。” “敬各位一杯。” 他说完满饮。 “福哥儿,也不仅是你。” 高俊侠同样一口饮尽,倒转杯子示意。 “我现在是贯通境十一道正经修为,前两日家里花大价钱搞来了几枚活炁丹,想助我再上层楼。” “我爹以往对我可都是放养的。” 还不止是他俩。 其他人也陆续开了话匣。 迟心赤说自己将要打通阳跷脉晋位浑然,为磨砺心性,要负责带商队出行。 崔玉堂说大战中没了两位堂兄,族里正张罗着让他娶妻,这几日连见了好几位媒人。 几轮下来,酒水空了三坛,众人都有些微醺。 然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又聊起来去年十月末,第一次见洪范时的印象。 郑芙蕖说冰冷高傲。 迟心赤说俊朗过人。 崔玉堂摇头晃脑,说得最多。 “二少与谁都留三分距离感,明明年纪在场中算小,形容举止却都是谋定后动。” “前几日听说二少要离开金海,我心头一空,却一点不觉得意外……” 他笑着絮叨到这里,竟说不下去,掩面默然。 这一回,是迟心赤转开话题,提起半年前洪家兄弟二人的座次冲突。 洪范于是自罚三杯,主动向迟心赤与郑芙蕖请罪。 迟心赤哈哈大笑,坦然受了。 郑芙蕖却只饮酒相对,缄声不应。 众人自不以为意。 这时候,外头的热闹声轰然起来。 是到了放榜的时候。 洪范第一个起身,来到排窗边,探出视线。 安宁大街上摩肩接踵,人气与半年前并无甚差别。 唯独此时春日鼎盛,街边叶绿、盆中花红,五颜六色地映了满眼。 鞭炮炸了千响,武榜挂上杆头。 浓墨写就的斗大“天榜”二字立在最高处,看得所有人魂魄一震。 “古意新还在榜首。” “‘三山半落’楼前雨升到了第三。” “‘小斗帝’屈罗意前进了五个名次。” “寇永过了年纪,下榜了……” 大街上,人群呼喝如风,吐息成云。 但焦点很快不止于三榜——有人注意到了听海阁四楼窗边洪范的身影。 “洪范洪二少在楼上!” “咱们金海未来的天骄!” “二少,你可得榜上提名,让天下人再知道知道我们金海城的名头……” 许多人朝上挥手,更有人拾掇洪范当场作首诗词。 但他最后只是对楼下笑着行了一礼,便回了室内。 窗户未关。 午宴继续,气氛更加高涨。 十几人互相劝酒,都是来者不拒,没一个推辞。 窗台上的花瓣落了一片。 郑芙蕖瞥见,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 她只得不顾莲藕劝阻,连连饮酒。 色彩渐模糊,音声渐缥缈。 郑芙蕖很快就醉倒了。 待她扶额醒来时,却见自己躺在蓬莱厅小室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不知过了多久。 “莲藕,莲藕?” 郑芙蕖挣扎着起来,头重脚轻地推开门。 饭厅与茶厅都空寂无人,转眼前尚在的狼藉杯盘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郑芙蕖心头发空,又快步冲到窗边,推开排窗往下探看。 但见长街稀疏,看榜的人早已散了,更难寻午时伙伴们的身影。 唯日头西斜,天地昏黄。 “小姐,怎么了?” 身后传来莲藕的声音。 郑芙蕖摇了摇头,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曾经烂漫无忧、每日呼朋引伴的时光彻底远去了。 “莲藕。” 少女扶着楼栏,轻轻呢喃。 “我本以为情不会断,人不会老, 日子永远会是从前那样……” 恍然间,楼下的安宁大街成了一条去而不返的河流。 长风穿过街道,拍打门窗、凋零花朵、拉扯旗帜。 音声汇聚,哗啦啦好似江南郑氏故乡的潮信。 【春去也……】 郑芙蕖怔然想着,感到手背微湿。 她一抬头,便见到正和二十八年的最后一场春雨顺着天风而下,须臾间吻遍了全城。 :本章意象来自于晚唐许浑的名篇《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章感觉写得特别帅,尤其是最后一句,兄弟们给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