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二月,这么多人进京,不单是皇帝忙,内阁也忙,京中各衙门更忙。 顾人仪所撞见的情形,其他人也瞧得见。 “国库和内帑合起来超过一千万两白银,浙江今年也要起运至少四百万两白银。加在一起便是一千五百万两白银,也凑得出。” 去年调任河南巡抚的彭泽,在浙江当过按察使,梅记在浙江的‘疯狂’、海贸的巨利,他自然略知一二。 “……可朝廷有这么多的银两,大明却还是饥民遍地。四川等省份遭了灾,这便不去说它,河南也不是丰年留客足鸡豚,北直隶地区甚至还有百姓沿途乞讨。阁老,今年这大朝会,陛下要怎么议究竟有没有说法?” 彭泽是清流官员,性刚直,有廉名。 当初在浙江,他和王琼不对付,两人也没少吵过。后来调任河南,为官倒也算稳重,而且在这稳之中,也有几分斗争性,此人啊,虽是文弱书生,但手段也硬呢。 在如今皇帝的圣宠越发偏向地方官的趋势中,他彭泽能占有一席之地,便是靠着廉、稳、硬三个字。 而作为清流官员,他整体上还是偏向内阁传统官僚。 不管怎么说,皇帝捧着刘健,而且稳稳的保住李东阳、谢迁的位置,这就说明他们这些人在皇帝心中还是有分量。皇帝有时候也要用他们的。 除了彭泽,还有保定巡抚吴厚。 吴厚,字文甫,是成化十四年二甲第二名进士,与现任吏部尚书梁储同科,梁储为二甲第一。后来到翰林院……编修、修撰、侍讲学士,他们这些人大抵都这么熬过来的。 保定巡抚的官职,自然不如吏部尚书了。 这就是去不去东宫的区别,梁储在东宫当过冼马,这身份就是东宫属官,新君一继位,自然是不一样。 不过保定巡抚毕竟管着保定府等六府五十余县,妥妥的封疆大吏。 “朝廷要退出民牧,但次序却并不相同,以往无论是官是民,都要体谅朝廷的难处。但今年又如何说?保定府退了,真定府、河间府还不退。老百姓闹起来,我这颗巡抚的脑袋就保不住。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又有人想大兴兵事。” 吴厚的表情显得极为同心,“我大明的官,真的就那么不在意百姓的生死?” “你们两位,都向陛下述职了吗?” 彭泽和吴厚都是一样的情形,在排队。 彭泽说:“我是明天。到时,我必会向陛下言明此间之事!” “好。我与济物兄一道。” 李东阳和谢迁对于他们的表态不可置否,便是他们也觉得今年的情况,朝廷真的要让利于民了。否则,他们这些人又如何对得起天下苍生? 问题是…… 也在此处的礼部尚书林瀚说道:“但,杨增荣的奏疏被留了中。或许陛下也在考虑,正德二年就远征鞑靼的打算。陛下立志高远,非寻常之君,而自古以来,似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都想要武功,复套列为国策便可见一斑。 说及复套,则吴中丞说的民牧之事,最为要紧。一来,若是民牧速退,则马匹数量必然大为减少。值此征伐鞑靼之时,陛下当真会准许吴中丞所请吗?二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的银两再多,可真要算到扩军备战的头上,那也撑不了多久,汉家六十年之积蓄,才够武帝北击匈奴,我大明虽说财力有所增长,可毕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又如何比得了文景之治下的大汉?” 林瀚所言,正是眼下之症结。 让利于民,也分怎么个让法。甚至算到民牧这件事上,利倒还是其次,关键是马。 彭泽袖子里的拳头握了握,“既然如此,我便上疏奏请陛下,暂行罢兵,他们可以让三年复套改为两年复套,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三年复套改为五年、八年复套?陛下爱民如子,绝非残暴之君,百姓的日子好了,大明富强了,四方之夷不服也该服了!” 谢迁抬了抬眼,“陛下的意志若是能改,当初希贤公早就改了。何需现在?天子之意,只可争取,不可强迫。济物,你的本事还是要长长。” 谢迁在私是前辈,在公是上司,这句话还是可以说的。 彭泽再有脾气也只能偏头哼一声,反驳倒也不敢的。 李东阳像一株枯木一般坐了许久,终于开口说:“于乔之言,还是有几分道理。天子之意不可强迫。刚过易折,一时冲动反而会成他人之美。有些人,还巴不得我们和皇上闹将起来。到那个时候,才是对百姓真正的伤害。 至于说事情本身……皇上爱民还是不假的,我们各陈己词,讲明道理,陛下也不会完全不理睬。” 这是内阁多年和皇帝斗争下来的认知。 说的直白点儿,皇帝那根毛,你得顺着捋。越是想达成自己的目的,越是要这样。 更不要想拿什么圣人之言、明君之道去框住他。 多少次了…… 最后谁框住谁还不一定呢。 所以还是看大朝会之时,皇帝怎么说吧。 而今年大朝会之事,因为已经有过先前的经验。各项安排会顺畅许多。而且似乎也不像去年一般最为在乎议题。 更多的关乎议题背后的人事与钱财流动。 但没有人真的把这两样东西写在脸上,权、钱都穿着议题的外衣出现。 至于议题本身,什么复套、河工、不夜城等,基本还是那一套。 一切的关键在于皇帝怎么定。 能争得皇帝的“这一票”,升官、拨款都不在话下。 若是皇帝不赞同你,那基本又是白干。 这种格局它本身也有问题,比如说没有人在意议题本身,反而最为在意“上意”。 但是怎么说呢,这种局面是朱厚照费尽心思、运用各种手段,苦心孤诣营造出来的。 甚至可以说,从弘治十一年就开始了。 这是就是权力集中的必然结果。 但在朱厚照手中就还好,因为他的‘上意’可以说都是为国为民。 杨增荣在奏疏了分析了形势二字的重要性。有的时候,做成一件事,个人的准备重要,但抬头看看周围发生了什么可能更重要。 左右翼蒙古这个结局,大明难道就坐视不管? 而且今年不打,明年就要继续大额拨款。 这样算账,其实说不上哪一样更好。 但军国大事,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决定的。 说不定都伟人偷偷想过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更何况他这个普通人。 但杨增荣的奏疏被留中,一下子拨动了许多人的心。 兵部尚书王炳更觉得自己摸到了一丝圣意。 他早想推动内阁换人,但皇帝政治敏感度很高,随便一个应对就将他的安排消弭于无形。 所以说他已经尝试了几次,直到这次换了思路,总算打中了一枪。 也让他对这个杨增荣高看了几分。 “皇上将你的奏疏留中,想必是动了提前完成复套的心思。” “若真是如此,下官要提前恭贺大司马了、” “此话怎讲?” “今年的形势,各地、各衙门都会向皇上伸手要钱,这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内阁。” “为何?”王炳问出这话,似乎也有些考校的意味。 “因为大势如此。这些官员本来就盯着朝廷的银子,加之今年陛下有想要花钱的意向。各地入京的官员,都在跑关系,除了皇上,最大的关系就是内阁。而这些官员要钱的理由必定都很正当,内阁不能拒、也不会拒。” 王炳微微一笑, 这个杨增荣确实有几分机灵。 竟把他心中的想法也说了出来。 上次,他与李阁老、谢阁老不欢而散,心中便对两人更加不以为然。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个位子,总不能都叫这帮人慢慢坐下去吧? 关键在于,内阁本身与皇帝存在一些‘政治裂缝’。 这就怨不得旁人了。 今天他不利用,明天也会被别人利用。既然如此,又何必拱手让于他人呢? 而这个裂缝,便在这次大朝会出现了。 当王炳开始感受到那种‘伸手向朝廷’要钱的氛围时,就敏锐的意识到可以给内阁挖这个坑。正如杨增荣所说,现在要钱,理由一定会很正当。 毕竟这都正德二年了,难道还会有笨蛋去建议皇上营造宫殿?地方官本就有政绩压力,皇上有爱民,那当然是为了百姓而要钱了! 而当这种要求提出来,内阁是真正的拒不了。 “说起来,老夫也是迫不得已。” 杨增荣不理解一个堂堂的兵部尚书有什么迫不得已,“大司马是指什么?” “指马。”王炳食指重重点了一下桌子,眼神之中很是深邃。 “内阁,想要将民牧快速退出。真要如此,他们是可以青史留名、举杯共饮了。可剩下的马匹的缺口,皇帝会问太仆寺要,太仆寺归于兵部,然而民牧少了一大块,兵部哪里去弄这些马?难道让我这个尚书变戏法变出来么?” 杨增荣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但如果陛下愿意推动正德二年就开始复套,那便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完全翻转。 一来,为了备战,民牧势必不会退得那么快,那么马这个问题便不会出现。 二来,皇上自然也不会把银子都给内阁和清流,至少要留下一个大头来供军需,为了稳妥还要留下银子以备不测。那么内阁和皇上的矛盾就会凸显。 再想想当初刘健是怎么下去的?还不是因为反对皇上出兵! 按照皇上的性子,平日的小节可以忍,但碰上军国大事,管你是四朝元老,还是开国勋贵,照样拿下! 到那个局面之下,内阁的位子,他们还做得稳么? “大司马若要稳妥些,最好再去见一个人。” “谁?” “杨应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