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历94年,冶星月二十三日。 纯襟县赋之城,这座城在中云地区其实并不怎么有名,远远比不上隔壁那坐镇八方通路,北联海上神幕的瞳笃碧方。 但于当下时节,亲王战死,十三位城主下落不明,四大世家半数高层集体失踪的非常时期…这地界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抵抗前线,以及逃灾难民们的中转集散处了。 我们会选择于此暂歇的理由有两个。 第一,仍在城中指手画脚的各方高层,未必都是亲眼见过赤目上人本尊的抵抗者。 虽然没人明说,但以陈愈身那点三脚猫的小把戏…他是绝对不可能从碧方镇的乱象中活着跑出来的。可想而知,其他留守此地的闲人要么是“领导先走”,要么就是“留点火种”。 我不是投降派,但赤目上人不管在哪个形态下都不是人类能够阻挡的。如陈息神那般几乎参与了建国之后所有硬仗的狠人,他都没有半点要跟墨晶巨龙顶牛的意思。 这帮久居高位的家伙依然“驻守”于此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他们仍然没能认清眼下形势,并且打算拿大伙的命去填自己的妄想。 我需要说服所有人离开这里,至少说服大半人群,或者…五六个人。 第二,天海五杰的身体状况已然经不起舟车劳顿了,我能理解陈露凝的心情。 别说是他们三个身受重伤的,就连我让这几天的风吹下来,脑子都有点转不动了。 除了忌和钟水镜这两位明显就是故事主角的隐藏角色之外,队伍中包括玛蒂尔妲在内的所有人都感染了龙熄热。 外界传言这玩意的初阶症状很像感冒发烧,实际而言…会去应对它的并非身体,而是人们心灵中的免疫系统。 它会在你心底发出阵阵低语,不断试图唤起你的野性本能。生活在文明世界的我们当然会对此产生抗拒,而大多数做不到明心见性的人自然难以区别心灵与肉体… 精神的排异反应错误地激发了免疫系统,导致其陷入毫无意义的空转。 恰好敌龙寄生虫的本职就是帮助宿主修复损害,你越自控,你的身体就被自己摧残得越狠…敌龙感染也会越来越活跃。 这真是个完美闭环的生态体系,难怪此物会这般宠幸人类呢。除了自诩文明高贵的秃毛猴子之外,还有哪种生物会费那么大的死力气去克制刻在基因里的原始暴力呢? 敌龙寄生虫并不是什么扰人心智的恶魔,它只是本能的增幅器。而本能的尽头,便是超越死亡的浑噩血肉。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自己都隐约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暴戾,却又难以发自内心地去抗拒这种跨越万古时光的甘美诱惑。 野蛮是建立文明的基础,力量就是一切。如果我能有间宫穹那般强大,面对许多事情时也许就不再会产生丝毫迷茫了。 不…还是不想这事了,理智可不是用来分析自己到底该不该堕落的东西。 五杰被安排到了内城的贵族居室,自顾不暇的官老爷们特意抽调了最精锐的医师团队前往展开救治。我真的很怀疑…这帮人是不是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都要仔细斟酌一下,这把刀和某位皇亲国戚会不会有亲缘关系。 再看城下,整座赋之城直接变成了超大型难民营,原住民一开始还算友善,到后来他们也受不了了。你想,一颗冬青菜卖到了三百文,这还是有货可买的情况,换你你受得了么? 以防有人对云响州的金融体系不太了解…冬青菜这玩意之前都是按捆卖的,五斤三文。 之前在神幕阁的时候我买了三箱做腌甜菜…小孩子都喜欢吃这玩意,老板还倒送了我一箱。真的,也就是云响州人爱种地填仓储,这要换了风来州,大家现在已经开始啃树皮了。 城内秩序全靠军队武力威慑,不过兵哥哥们的粮食配给其实也被砍走了一大半。所幸赋之非孤城,云响也统一了许多年,来自东云地区的第一批救灾物资很快就要到位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至少在蜗居城中的人们眼中是这样的。 “那玩意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对抗的,你们中有几个是亲眼看到过祂的?”紧急会议中,雪隐猛拍桌子怒声道: “陈愈身,赤目上人现世的时候你应该还没走远吧?没什么想说的么?” “杨少爷,这番论调是不是有点太…”陈愈身还未答话,反而是那肥得跟个招财猫似的赋之城主吕项盟清了清嗓子出言反驳道: “我知道,神嘛…不死不灭,但如今人类早已不是那群在暗夜之下瑟瑟发抖可悲猿猴了。我们虽然杀不了它,但拼尽全力让它转个向这点还是能做到的吧?” “闭嘴,猪猡。”雪隐毫不客气地怒视回道:“我有在问你么?谁让你说话了?” 这一下可把大伙给整乐了,会议室中议论纷起,吕项盟本人倒是云淡风轻。 “呵呵,早闻江北杨家一门五杰,各个都不弱祖父当年的桀骜之风…”他抬起小香肠似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双下巴: “有脾气是好事,谁没年轻过呢?我知道你一路行来肯定积攒了不少压力。不过…这是我的城,城中事务如何决断自然应该由我负责,再者说来,我又没拦着不让人走…” “这里很快就不再是“你的城”了,还能不能留下个“城”都难说!”雪隐声音转冷: “陈愈身,站出来。我不觉得你是个瞎子,请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大家,赋之城即将面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你有良心的话。” 陈愈身沉默了很久,非常久。直到场中细碎的讨论声彻底消弭,所有目光都死死扎在了他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时,他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是的,杨少爷说得没错。赤目上人确实是无敌的,一切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手段,用在祂身上时都不过是拂面微风…” “吕城主,我也不觉得仅凭我等目前的人力就能迫使其转移路线。”陈愈身转向吕项盟,十分恭敬地拱手说道:“赋之城必将沦陷,宛如战车前方的蚁巢…杨少爷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与预想中再起讨论波澜的画面不同,一众贵族似乎对这份答复并不意外,甚至都是一幅心中早已有数的平淡模样。 “哎…”吕项盟长吁一声,垂头兀自嘟囔道:“我吕家自雨落时期西渡而来,苦心经营四代…家园二字哪能说舍便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铁了心想跑又能跑到哪去呢?” “往南,去雷行州。”雪隐沉声回道:“或者走海路去风来州,能送走一个是一个。” “不,孩子,你不明白。”吕项盟摇头回道:“乱世灾民不如狗,逃来逃去终归只是拖延死亡,绝非一线生路…我们真的该把这场浩劫延祸给其他大州的人么?我们作为生养在这片土地的子民,真的就该这么不负责任地将其舍弃么?” “你想说什么?”雪隐皱眉道。 “天灾不可怕,神也不可怕…人才可怕。”吕项盟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我知道,你是个心怀正义的热血儿郎,我们又何尝不想拯救所有人呢?但不经询问的拯救本就是不负责任的。你没见过易子而食的场面,没见过人们为了一块米饼打得头破血流,彻底放弃为人尊严的场面…” “与其走向注定的堕落,我们还不如选择在此放手一搏…为了人类的荣耀。”他掂着肚子站起身来,面向全体参会者倏然拉高音量: “云响州发生的事,理当由我们云响州人自行解决!哪怕终将失败,我们也拼过,战斗过,存在过!如果毁灭注定,如果神明无可抵抗…那么最后时刻,我会选择做一个云响人…生而向伟大!身死亦高洁!!” 人类,万岁!! 云响州人,万岁——————!! 他们喊起来了,像一群疯狂的殉道者,像一窝面对毁灭阴云时只知癫狂鸣叫的硕鼠。 这…这就是扭曲了赵抚兰的东西么? 言语很像,他最先头的标语几乎和余复载的口头禅一模一样。但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这一句…毫无荣耀可言。 令人作呕的邪恶。 这就是…扎根在云响大陆最深处的毒瘤,这就是万民病弱的症结所在。 不像追求理想从而踏入非人禁忌的蒙世国,不像费尽心机只为谋求利益的陈厚崇,更不像以拯救大我为由强行决定他人命运的杜辛封。 这些人…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 这些人,他们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认为所有人都与他们秉持着同样的想法。在他们眼里,人不是人,只是维持体系运转的机械零件。 他们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人。 自然,他们也不会把别人当人。 云响州,早已病入膏肓。 他们会死的,义无反顾,像扑火飞蛾一般冲向无可阻挡的敌人…死得毫无意义。 而他们蛮不讲理的思维,铿锵有力的口号也会感染更多人。他们为死亡本身赋予了意义,为空洞虚无的毁灭制定了价值。 他们根本就不期望明天到来,无知的原罪,他们就是那不断流动的恶,不断扩散的恶。 他们是无法被改变,也绝不会动摇的…成为圣战士的空虚满足远胜一切。 真正的…三寸积雪。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若是有人愿意跟你走…我们不会阻拦。”轰然高潮的会场之中,仿佛跨越时空,依旧冰冷的陈愈身淡淡说道。 “真的么?你也要留在这?”雪隐疲惫问道:“赵抚兰虽然从没直说过,但从他的话语边角中我也能感觉出来,你不是个蠢蛋。” “这是我的责任。”陈愈身沉默许久:“吾家祖系受圣命前来治理云响,历经两代却未能动其丝毫…总得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你是幽视者么?”雪隐最后问道。 “我不是。”他微微摇头:“茜寻是。” 无话可说。 我,无话可说。 “人类自古以来都是这般丑恶的么?”夜幕月下红雪倒升,刚刚帮运输队搬完分配物资的雪隐折身走入街角小巷,身影隐入建筑夹角。 “这要看时期,有时英雄是罪犯,有时罪犯是英雄。”荷士白悄然缀行身旁,怀中皱皱巴巴的袋子里装满了土豆。 虽说守城府军曾邀请一行人住进内城,不过鸡蛋总不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 五杰的情况属于无可奈何,我们这些尚能行动的家伙若再搬到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去,那可真是作茧自缚了。 说实话,他们不是敌人。残存的府军政体并不腐败,甚至可以说是大公无私…据说那满腹肥油的吕城主三天下来就喝了一碗蕨菜汤,其余食脑者的资源配给更是少得可怜。 呵,常年中饱私囊攒下的珠玉黄金都被他们拿去锻造兵器了。这时节最不值钱的就是钱,经济体系的崩溃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他们做得非常好,赋之城粮库充盈,兵强马壮。此刻的难堪乱象,也只是因为汇入城中的难民数量远远超出了城池本身的承载上限。 暗巷事多,尤其是在充斥混乱与不安的时代背景下。刚走出五分钟,雪隐与荷士白就撞上了一伙意料之中的拦路虎。 不,应该叫…拦路猫吧。 七八号十来岁出头,有男有女的迷你小强盗拦在了两人跟前,手中晃悠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明晃小铁片…除了表情管理不太到位之外,真的可以说是尽得神髓,有模有样了。 早已察觉这些不甚专业的潜行者存在的雪隐驻足原地,不觉有些想笑。猫与老虎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但同样的动作猫咪做出来就是可爱,老虎做出来就是吓人。 当然了,这并不好笑。能逼得一群明显没见过血的孩子来拦路抢劫,这世道还真是烂得有够彻底…小孩其实是种相当容易陷入倦怠的生物,但凡有一口吃的,他们便绝不会铤而走险。 “记好了。”还未待对方念出斟酌许久的开场台词,雪隐便耸了耸肩摊手面向最像队长的那个高个娃娃郑重说道: “抢劫是个技术活,第一是挑选目标时需要考虑各方各面,第二则是对威胁度的把控…没捅进人肚子里的刀才是最骇人的刀。” 没用身法,也没展现修为,雪隐就这么在孩子们惊愕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迈开步子,如同遛弯一般逛到了小头领面前。 “谁能惹,谁不能惹,这需要通过不断试错才能总结出正确的经验。但…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们能把它记在心里。” 他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小头领,小头领倒也算条汉子,咬着牙抡起小刀片胡乱比划了半天…真的很不专业,但他本也无意伤人。 “杀人者,人恒杀之。”轻松抬指敲停刀尖,雪隐浅浅一叹: “抢夺也是种合理的生存方式,但只要做了坏事,惩罚便一定会如期到来。无论你仅仅只是为了填饱家人的肚子还是别的什么,无论你有多么正当的理由…这就是因果。” 少年喘着粗气连退数步,愣愣望着自己踢到的这块…外表并不怎么壮实的铁板。 “如果你不想杀人,那就不要拔刀。”雪隐拾起掉落在地的铁锈小刀递还给对方: “这个道理也是我的家人教给我的,它真的让我…获益良多。” 语毕,叹气,雪隐接过荷士白递来的土豆袋子随手丢给一众饥肠辘辘的小家伙。垂着脑袋掠过众人,缓缓深入暗巷。 荷士白不语赶上,两人并排漫步,两相无言…又能说些什么呢?话语又有什么意义呢? 反正今晚都要饿肚子了… 啪嗒啪嗒啪嗒… 轻盈脚步自身后踏来。 “谢谢你!”终于追上两人,那领导小小强盗团的高个少年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这才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大喊道。 还挺他妈有礼貌…强盗跟被抢的倒霉蛋道谢,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职业道德了吧? “你叫什么?”苦笑一声,雪隐转头问道。 “我没有名字…”少年抹了把汗:“不过他们都叫我老大…你呢?” “老大…?好名字。”雪隐无奈点头:“我叫杨雪隐,风来州江北…江北满盈人。” 冶星残雪,灯火萧条。 相遇意味着什么?因果又会在何时显现?命运是个绝不会透露关底谜题的坏小孩,不过…他也不一定能把凡事都安排得尽善尽美。 话说回来,这种小故事经常发生在天海五州的角角落落,无时无刻。所谓江湖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大鱼小鱼小虾米… 水潭里横竖就那么点规矩,你若是碰见了比你小的鱼,那就一定会碰见比你更大的鱼。 “请您退后。”凛冽威压自暗巷更深处倏然蔓延而至,荷士白眉头一皱迅速抢上身位,眼神一肃瞬间调整至应战姿态。 这倒是她头一回亮出这么认真的表情…但也挺应景的,不论来者是谁,他都是个无法单靠“退后”二字就能应付得了的家伙。 不一样,很不一样…这可不是能用大鱼大大鱼之类的词来形容的拦路怪兽了。 “杨雪隐?”发丝半掺灰白,标准江湖英豪打扮的擎隼大侠撑着腰杆现出身来,颇为玩味地打量起了眼前紧张兮兮的两只炸毛小猫咪。 “嗯哼,这名字听起来还蛮熟悉的…”雪隐长吁一气,探手摸向腰间短刃:“介意报个名头么?我这人向来都只求能死得明明白白…” “哼…你们这一家兄弟真是个顶个的嘴上不饶人啊。”擎隼大侠摊手叹道:“乐炽韵,本地人…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吧?” 乐炽韵…呵呵,当然听说过。 菩提教,燃灯宗,燃灯王乐炽韵。 “有何见教?”雪隐皱眉拱手:“灯王,此间事小可无心掺合…还请放开门路。想来您也不会是闲来无事,特意跑来找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寻开心的吧?” 乐炽韵捏了捏鼻梁。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听过…? “我这有个挺有意思的东西,你既至此,倒也可以顺道过来看看乐子。”说罢转身,相传燃灯王是个从不拖泥带水的利落性子… 嗯,在我看来,这家伙其实也只是个闷骚入骨的半老头子而已。 “跟上来吧。”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自己意思没传达到位,潇洒跨步走到一半的乐炽韵又突然驻足补充道:“如果你的胆子还没吓破的话…” 雪隐与荷士白眨眼对视一阵。 呃…我能不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