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两把火在天边燃了起来,烧红了片片残云。 一把火是将落未落的烈阳,一把火是江边的巨木篝火。 一袭红衫的申小甲站在老曲买的小宅子门外,望了一眼天边的彩霞,又望了一眼江边的红光,沉沉一叹。 曾八来到门前,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轻声道,“别担心,她没在那边。” “我知道,”申小甲瘪着嘴道,“假借月神之名重办祭典,不过是想让我觉得花架子上的是她,一头栽进去罢了……但是八哥……你说她不在那边,又会在哪呢?” 曾八耸耸肩膀道,“肯定不在城主府里,也不在县衙里。无人巡守的城主府太空虚,监牢烧成灰的县衙太空旷,都不可能。” “老狱卒他们没事吧?” “我去的时候刘奈已经挂在了树上,老狱卒带着囚犯藏进了你挖的坑里,都不需要我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我没埋怨你去得晚,谁都来不及……大老爷也该藏起来的,我跟他说过哪里有坑。” “这便是读书人的风骨,而且衙门里总要有人直面沈荣的怒火,否则谁都逃不过去。” “罢了,那一天在东窗下商议的时候,他多半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申小甲回身看向张灯结彩的院子,抿了抿嘴唇道,“都准备好了吗?” “院子外的都准备好了,院子里的也准备好了。”曾八看了一眼满院前来贺喜的飞雪巷百姓,语气平淡道,“我以为你还是要高兴点,起码现在高兴点,毕竟马上婚宴要开始了,拉着一张臭脸不喜庆。” “我能高兴得起来吗?”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道,“原本计划只花八百两的,老曲这臭不要脸的一声不吭地预订了几百坛荷花蕊,现在足足花了我一千八百两!” “他一辈子就这一次,别这么小气……”曾八轻轻撞了一下申小甲的肩膀,眨眨眼道,“看在我帮你跑了几天腿的份上,等我成亲的时候,你也给我凑一点吧。” “你?”申小甲皱眉道,“连个对象都没有,你成个屁的亲。” “怎么没有?”曾八朝着端坐在院内一张酒桌旁的姬姥姥努努嘴,羞涩道,“她就是我未来的新娘。” 申小甲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表情怪异道,“你的口味也太重了吧,虽说成熟的女人懂得心疼人,可她是姥姥啊!太成熟了些吧!” “你们这些愚昧的世人永远只看得到事物的表象,”曾八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向姬姥姥,讥笑道,“八九不离十,不止是指我们三个人的关系,还表明了我们的年龄,登上天字榜那年我十八,老曲一十九,姬柳嘛,嘿嘿……小子,等下就让你开开眼!” 说罢,曾八在姬姥姥身旁站定,俯身低语几句,然后朝着申小甲指了指。 姬姥姥冷冷地看了一眼申小甲,随即伸手按在脸颊边缘,慢慢扯下一层苍老的脸皮,现出一张容貌清丽的中年妇人面庞,对着目瞪口呆地申小甲勾了勾手指。 申小甲呆若木鸡地走了过去,口舌干燥道,“你……姥姥?” “本来不想在老曲的大好日子撕破脸皮的,”姬柳轻咳一声,声音婉转清脆道,“可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了,什么叫做老妪赴喜宴,丑得不自觉?来,你给姥姥说道说道,我哪里丑陋了?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在你的心口开一朵大红花!给老曲添点喜气!” 一旁抱着红冠大公鸡的少年立时鼓掌道,“好啊好啊,到时候他身上就有两个屁……眼了!和他的头发一样特别,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正当申小甲想要辩解几句的时候,一身大红装的老曲拉着头戴红绒花的黄四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跟在二人身后的小芝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吉时已到,婚礼正式开始!” 话音未落,两旁的乐师便敲敲打打起来,节奏欢快明朗,令在场所有宾客都不由地喜笑颜开。 “一拜天地!” 老曲和黄四娘齐齐跪地,面向落日缓缓拜伏。 “二拜高堂!” 两人同时转身,对着屋内正上方的几块灵牌跪拜下去。 “夫妻对拜!” 老曲和黄四娘面向对方,微微躬下身子,鼻尖轻轻一碰。 待到二人起身之后,小芝挠了挠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申小甲交代的流程,面色庄重地盯着老曲道,“曲墨轩,你愿意成为黄四娘的丈夫,将她的喜怒哀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老曲轻轻地拉起黄四娘的手,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小芝扭头看向黄四娘,郑重地问道,“四娘,你愿意成为曲墨轩的妻子,无论他贫贱富贵,都和他生死与共吗?” “我愿意……”黄四娘含情脉脉地看着老曲,柔声答道。 “礼成!”小芝高喝一声,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申小甲挤眉弄眼一番,牵着黄四娘走向新房。 院内众宾客齐声喝好,目送黄四娘和小芝离去,对着还留在原地的老曲遥遥举杯,高声庆贺。 老曲拎着一坛荷花蕊,挨个挨个回敬一遍,而后双颊绯红地来到申小甲几人所在的酒桌旁,大模大样地坐下,瞥了一眼现出真面目的姬柳,又看了一眼脸上有个巴掌印的申小甲,哈哈笑道,“你小子是不是又在胡言乱语,竟惹得姥姥都撕破脸皮了……” “真不是我说的!”申小甲愤愤道,“我从不拿女性同胞的容貌开玩笑,老的也不例外!” “你看看……”曾八用筷子点指几下申小甲,阴阳怪气地对姬柳说道,“他现在都还在说你老!简直是死不悔改啊!” 姬柳冷哼一声,眼神冰寒地看向申小甲,右手慢慢伸向旁边的竹篮里。 老曲举起酒杯,连忙打圆场道,“来来来,别说那些没名堂的,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咱们不醉不归!” “紧张什么,我就拿根红薯而已……”姬柳从篮子里摸出一根烤红薯,轻咬一口,斜眼盯着老曲道,“还是少喝点吧,你现在喝得酩酊大醉,待会儿还怎么办事啊!” 老曲抽抽鼻子,咕咚又吞下一杯酒,漫不经心道,“喝醉了才好杀人!” 姬柳撇撇嘴道,“我说的是洞房……你那娇滴滴的黄四娘可还在新房里等你呢!” “今天只成亲,不洞房……”老曲放下酒杯,索性抱起酒坛,猛灌几口,低垂着脑袋道,“来日方长嘛,生儿子的事不着急。” 申小甲轻叹一声,直视着老曲的眼睛,正色道,“要不你今晚还是别去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没什么事比生儿子重要……有八哥他们已经够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欸!男子汉大丈夫行于天地间,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老曲舔了舔嘴边酒渍,豪气干云道,“既然我说出口的话,那便要做到!再者说,我今天不生儿子,其实只是不想那城主府的混账玩意儿投胎做我儿子罢了,别想岔了!” 申小甲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抱起一坛酒,往嘴里浇了几口,砸吧着嘴巴道,“行吧!那等咱们办完这里的事,找个清幽雅静的地方一起生儿子!” 曾八扬扬眉,怪笑道,“一起生儿子?你们俩谁做爹谁当娘?” 霎时间,满院哄然大笑。 便在此时,院门口忽地出现一道身影,笑声戛然而止。 老曲冷面霜眉地看着门口那人,寒声道,“还真是说王八,王八到!虽然来的是只小王八,却也是省了工夫。” “别这么看着我……”站在院门口的沈琦干笑道,“其实我和大家是一条船上的,自己人!” 曾八拿起旁边的黑色竹竿,冷冷道,“谁跟你是一条船上的,我这划船的人怎么不知道……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晚了就不必走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沈琦指了指申小甲道,“不信,你问问小甲……” 众人立时将目光移向申小甲,脸上满是惊疑之色。 申小甲缓缓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道,“其实今晚这场大局是我和沈公子联手布下的,个中隐情将来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释。” 沈琦听见申小甲说出的沈公子那三个字,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速即又堆起满脸笑意,踱步走进院内,轻笑道,“而且其实今天这场喜宴也有我一份薄力,所以这才想厚着脸皮来讨杯喜酒喝,顺便再给大家送来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申小甲和老曲异口同声地问道。 沈琦走到一张酒桌旁,面带微笑地跟桌上的宾客借了两只白瓷杯和一壶荷花蕊,右手拇指上的金戒指轻轻在其中一只酒杯上滑过,挪步来到老曲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两只酒杯斟满,一杯递给老曲,一杯自己捏在手中,温煦道,“先喝喜酒,沾沾喜气,再说其他闲杂事……”轻碰一下老曲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干了,你随意!” 老曲歪着嘴巴看了一眼沈琦,一仰头,饮尽杯中酒,轻轻地将酒杯放在桌上,挖了挖鼻孔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爽快!”沈琦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侧脸看向申小甲道,“你女人没在城外的祭坛上。” 申小甲夹起一筷子松鼠桂鱼,喂进嘴中,面无表情道,“说点我知道的。” “她在烟雨楼里。” “烟雨楼有好几层,她在哪一间?” “不在房内,在大堂正中央,准确地说,是整个大堂的正中间。” 申小甲眼神陡然一冷,双眼微眯道,“你们把她绑起来了?” “这里面没我什么事……”沈琦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脸肃容道,“用的是害死方琦兰和她丫鬟的法子,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了,以云桥姑娘的体质,大概还能撑一个时辰。” 申小甲重重地将竹筷拍在桌子上,冷然道,“你们这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啊!” “都说了,没有我……”沈琦叹了一口气,扫视庭院四周,好奇道,“怎么没见到绿袍儿那傻小子,老曲成亲这么大的喜事,他都不来喝杯喜酒吗?” “他在忙着照顾病人……”申小甲不咸不淡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没什么,这不是想着最后再和大家聚聚吗,往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沈琦长叹一声,对申小甲几人拱手道别,“我先回了……离开的时间太长,老家伙难免会起疑心,今晚可不能让他疑心,只能让他死心!诸位,珍重!” 老曲待到沈琦离去之后,悠悠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歪着脖子看向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道,“我去跟四娘说了两句话,然后咱们就去接你媳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