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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喋血梅子坞(1 / 2)

1

落雪时分,郑吉和万年一行终于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西周时称为沣镐。汉初,高祖定都关中,五年置长安县,筑新城,名为长安。

长安城规模宏大,为当世之最。西依陇川,东扼崤函,南控巴蜀,北接胡天,龙骧虎视,鲸吞四海。有八条长街,十二城门。城内宫殿、宅第、官署、宗庙鳞次栉比,隔离天日,不知几千万落。烟柳画桥,朝歌夜弦,参差十万人家。

进城寻了一家客栈,名为虾撁坊。郑吉等人要了十几间上房,接下来又逛了大半个长安城。第三天,郑吉去杜府送信。

离开敦煌时,杜藜写了家书要郑吉回到长安交付叔父。

杜藜叔父名叫杜延年,封建平侯,官拜当朝太仆、右曹、给事中。

万年来长安求学,也要广交朝廷大员,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天空阴云密布,有雪花零星飞舞。

听说乌孙王子来访,杜延年颇为诧异,亲自接待。

杜延年的小儿子杜熊引领万年和郑吉去松竹轩见了父亲。

郑吉奉上杜藜的书信。

杜熊接过书信,恭敬地奉送给父亲。

杜延年看过书信,目光落在郑吉身上,默然不语。郑吉则目不斜视,沉静如初。

杜延年问了西域近况和万年来长安的打算后,端茶送客。

送客归来,杜熊见父亲还在看信,眉头紧锁。

“父亲,堂兄家书可有不妥之处吗?”

杜延年收起书信,看向杜熊:“刚才那两个年轻人如何?”

“乌孙王子鹰顾狼视,有枭雄之姿。”

“另外那个呢?”

“那个小军侯?”杜熊认真想了想,苦笑道,“请恕孩儿眼拙,那人略显质拙,除了一双眼睛狭且亮,孩儿并无特别印象。”

杜延年叹了口气:“那孩子如渊如岳,异日必是国之重器。你看不透,并非眼力不行,还是心性不济啊。”说着,将书信递给了杜熊。

杜熊接信展开,杜藜在信里除了琐碎的家事及渴念之外,较大篇幅谈的竟是那个外表平凡无奇的小军侯,毫不掩饰举荐之意。

杜熊瞪大眼睛:“一刀西去,万里护送大宛公主,不辱使命;手搏神熊、刀劈水怪、长街格杀匈奴铁鹰卫;智杀匪首蓝胡子,手刃车师王子,解危须之围……父亲,郑吉如此英雄了得,敦煌边军却将他削职驱逐,莫不是眼瞎了心也瞎了要自毁长城?”

“胡说八道!军法无情,郑吉失军当斩,被贬为庶民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杜延年停顿片刻,又说了一句,“其实在这件事上,你堂兄是存了私心的。”

“你是说堂兄将郑吉举荐给杜家之事?”

杜延年点头:“古人有训,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郑吉英迈沉毅,勇悍绝伦,以卒伍从军,数出西域,异日必为国之栋梁。我们杜家何德何能敢国器私用?如今大将军霍光权倾朝野,一言九鼎,此事倘被大将军得知,恐生事端。不止害了杜家也误了郑吉,贻祸无穷。此二人初到长安,人地两生,又有你堂兄书信关照,我们也须多尽心力。你与他们相交,务要率真,不可刻意为之。”

杜熊拜而领诺。

出了杜府,万年见雪越下越大,说道:“这雪虽比不得咱们乌孙那儿暴烈,倒也下得热闹。仔细想想回去也没事可做,不如找个地儿喝两杯如何?”

郑吉左右看了看,见冯无疾也冻得缩手缩脚,唯独虎蛮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听说长安九市有家梅子坞,里面的梅子酒极为正宗。恰好咱们离那儿不远,就去尝尝江南的味道吧。”

万年雀跃道:“此时天寒雪飞,若得红泥火炉,青梅煮酒,当为人生快事。哎哟喂,光是想想都受不了,走走走……今儿凭谁劝都不行,本王子不醉不归!”

众人大笑,策马奔向长安九市。

2

长安九市在长安城西北角,胡商海客,络绎不绝;北胆南珠,应有尽有。上至簪缨之族,下至贩夫皂隶,冠盖云集,项背相望。

梅子坞位于曲水之滨,算不上长安九市最好的酒楼,却是长安士子最喜欢的去处。这里与闹市一水之隔,清幽僻静,楼中时闻琴竹之声。众士子喜欢来这里,不止为了附庸风雅,更是冲着“梅子”二字。

梅子是酒也是人,以舟车从江南运来的梅子酒清冽酸柔,令喝惯了北地呛喉之酒的读书人欲罢不能。至于那位如画中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玉喉一转天音俱至,无数士子为之骨软筋麻魂魄皆飞。

梅子坞占地颇大,隆冬飞雪之际院内也有花儿开,这在北地极为罕见,足见主人财力不凡。

郑吉等人来得晚,鸾鸣阁早被士子们挤满,只得在楼下寻个位置,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是见不着了,倘静下心来,飞雪之中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丝竹之音。

万年生性嗜武,不喜音律,听不听曲儿无所谓,没有瞧见传说中的梅子姑娘多少有一丝遗憾。好在伙计捧上了红泥小火炉,还有清碧欲滴的梅子酒,他很快把这点儿遗憾忘得一干二净,倾杯而尽,好不快活。

相比楼上,楼下其实算得上冷清,加上郑吉等人也不过三四拨客人而已。临窗坐着两个少年,一人佩剑,天质自然,不怒而威。一人执扇,白白胖胖,憨态可掬。

两人对雪而酌,颇有几分逍遥之意。

听到万年等人谈起西域见闻,他们放下酒杯,相视而笑。

听到热闹处,佩剑少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执扇少年起身离去。

一会儿工夫,执扇少年去而复回,手里提了一坛梅子酒,走到万年等人跟前,笑道:“这坛酒是那位史公子送的,他说你们万里迢迢从西域来到长安,是真正见过江湖的人,理应敬诸位一杯酒!”

佩剑少年举杯致意。万年等人赶紧起身向少年致谢。

佩剑少年也起身,拱手回礼。

郑吉笑道:“在下等人初入长安,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规矩。常言道江湖路窄酒杯宽,相见便是有缘。公子若不嫌弃,同饮几杯如何?”

佩剑少年笑道:“论酒量,我是万万不行的。不过你这句江湖路窄酒杯宽说得极好,就冲这话我和杜公子也得叨扰两杯。”说着,从那边走过来。

万年吩咐伙计添设座几,两个少年也不客气,与众人开怀畅饮。

史公子爽迈绝伦,颇有豪侠之气。执扇少年姓杜,得知万年等人刚从杜府出来,与史公子相视大笑。

3

原来这位杜公子名叫杜佗,正是太仆杜延年的次子。

听说郑吉是堂兄杜藜旧部,杜佗格外高兴。

万年素以江湖中人自居,好击剑,见史公子也佩剑,更觉欢喜。

得知万年是乌孙王子,史公子和杜佗再次揖礼。

万年回礼笑道:“史公子,你也是佩剑之人,且不说杜公子,咱俩好歹算是半个剑客,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我心如冰剑如雪,决云冲斗开青天。依我的意思,提三尺剑饮马江湖,喑呜则山岳崩摧,叱咤则风云变色,才是我辈剑客风采。”

少年笑道:“说得好!我这把剑名为黄鸟,瞧着华丽,可惜是一块凡铁,上不得阵,杀不得人,也就装装门面,剑术是半点都不会的,实在不敢称剑客二字。”

众人大笑,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杜佗有了几分醉意,执意寻掌柜的索要好酒。不料回来时被几个人撞倒,滚了一身雪泥,一坛上好的梅子酒泼翻在雪地里,点滴不剩。

撞人的是个红脸汉子,一手提刀,凶悍异常。不等杜佗爬起来,一脚踏下去,将他半张脸都踩进泥地里:“你这头不长眼的猪,泼了大爷一身酒水,怎么说?”

杜佗满脸雪泥,连眼睛都睁不开,拼命挣扎。

史公子大怒,冲出门外叫道:“放开他!”

郑吉见杜佗被辱,也跟了出来。

“一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来多管闲事!”那汉子大约是蛮横惯了,丢开杜佗骂道,“你说放开就放开,大爷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说着,揸开五指朝史公子脸上抽过来。

史公子眸射寒芒,右手按向剑柄。

郑吉闪电般捉住那人手腕:“萍水相逢,何必如此?请自重!”

那人挣了一下,没能挣动。

红脸汉子大怒,另一手甩脱刀鞘,挥刀劈下:“你他妈是哪根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活腻了吧?”

郑吉见红脸汉子出言不逊,动辄拔刀杀人,心下着恼。脚尖踹向那人膝盖,顺手一带,将八尺多高的昂藏汉子凌空扔出去,撞碎了栏杆,鼻青脸肿,鬼哭狼嚎。

余者大吃一惊,他们都清楚红脸汉子的身手,普通十几个人都近不得身,在长安九市也是打出来的威名,绰号赤面蛟。不料一个照面就给人放倒,难道碰上了传说中的过江龙?

这帮人也是出了名的滚刀肉,纷纷拨刀,作势要拼命,又惧于郑吉的身手,一时不敢上前。

万年是个不怕事的,一脚踢翻案几,冯无疾扛起长剑挡住那帮人。

“敢在长安打我的人,你们好肥的胆子呀。”一个身穿名贵狐裘的年轻公子从外面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恶奴,冷冷看向万年等人。

史公子看到狐裘公子,眸子微微一凝又平静下来:“是你的人不讲道理,先动手打了我的朋友。”

杜佗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雪泥,要宰了红脸汉子解恨。看到孤裘公子也是一怔,没敢造次。

狐裘公子懒洋洋道:“是吗?我明明看到我的人被打伤了,你的人可都好好站着呢。你们在长安城里明火执杖,又是打又是杀的,当巡城的缇骑死了还是眼晴全瞎了?”

郑吉叹气:“有人教我,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如今我也算走过了大半个江湖,终究没见过几个肯好好讲道理的。比起生死大事,一个理字说出来就这么难吗?”

“你想讲道理吗?”狐裘公子向身后一个老者招招手,吩咐道,“老猿,你和这位大侠讲讲道理,记得别弄出人命,差不多就行了。”

老者相貌凶恶,不知修炼了何种功夫,大雪天只穿了一件薄衫,寒意不侵。

走到郑吉面前,老者阴恻恻道:“你都听见了,公子宅心仁厚,不想见血。我怕收不住手一拳打烂你的脑袋,反让公子生气。你最好自断手脚爬到外面去,这样公子高兴,我们也好做。”说着,左脚踏落,看似不经意,地面蓦然沉陷,脚下青砖四分五裂。

众人瞪大眼睛,无不骇然。

梅子坞极尽奢华,地面用特制巨砖铺就。砖为青灰色,精雕细琢,坚如金石,叩之有铜声。有“铅砖”之誉,寻常刀剑都无法伤及。

老者笑道:“老夫蜀山袁蔓子,公子叫我老猿,这就是我的道理!”

铜皮铁骨,踏石如泥,这种功夫前所未闻,还怎么讲道理?

冯无疾的心沉下去:“蜀山多侠士,前辈可是搬山猿袁大侠?”

老者嗤笑道:“狗屁大侠?一头上不了台面的老猿罢了,值得你送这么高的帽子?老夫前几年被人赶出了蜀山老林子,流落到长安,混得都不如一条野狗,哪里入得了青蚨剑客的法眼?”

冯无疾笑道:“袁大侠这话可是折煞我了,西南道上听得搬山猿三个字,谁不景仰万分?在下虽僻居北地,前辈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冯大侠,不是老猿不念江湖上那点儿香火情。公子发了话,我不能不做。这点儿小事都料理不好,那老猿真是不如一头丧家犬了。”袁蔓子转向郑吉,“小子,你觉得有人会救你?”

郑吉笑道:“袁蔓子是吧?看来青衣水上那一剑你都忘得干干净净,真想变成一头丧家犬?”

袁蔓子蓦然止步,神情大骇:“你……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

昔日青衣水上,袁蔓子与一神秘女子起了争执。女子白衣如雪,不染尘埃。袁蔓子自恃武功冠绝西南道,结果被那女子一剑贯颈而过。不是剑下留情,袁蔓子早成了青衣水中的鱼粪。

那一战之后,袁蔓子成了惊弓之鸟,不得不离开了巴山蜀水,远走长安成了狐裘公子的扈从。今日骤然听郑吉提起当年旧事,焉得不惊惧万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记性,不然活不久的。”

“你找死!”袁蔓子恼羞成怒。神秘女子那一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他不允许别人再提起。再说了,那女子和那把剑是他心头的坎儿,郑吉不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外乡人,他杀了也就杀了,和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袁蔓子沉肩缩颈,身形骤敛,状似一头老猿。蓦然间,身子高高跃起,一拳递出,拳意浩荡如大江横流,势若奔雷。

众人骇然后退。

袁蔓子绰号搬山猿,不只有天生神力,还在于他幼年曾有奇遇,和蜀山深处一头百岁老猿厮混数年,尽得猿形真谛。身法如鬼魅,拳意重如山,几乎横扫整个西南道。

袁蔓子含怒出手,天下有几人敢撄其锋?

郑吉没有后退,一手负后,一手化掌轻飘飘按在袁蔓子的拳头上。

看似轻描淡写一按,袁蔓子的万钧之拳再也递不出去。袁蔓子变招极快,人在空中,身形如长尾猿倒挂,一记鞭腿砸向郑吉的脑袋。

郑吉身后之手倏出,再次挡住袁蔓子的杀招,身子借势后飘,毫发无伤落在雪地上。

袁蔓子两次出手无功,看向郑吉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忌惮。

狐裘公子大怒,他身边高手如云,连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野小子都料理不了,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小貂,你们都是死人吗?将那小子给我宰了,出了事有少爷我扛着。”

小貂是一个貌不惊人的青年,正倚在院中一株老梅树下独酌。这边打生打死,他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好像全天下的事情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手中一壶梅子酒。听到霍大公子发话,将酒壶藏好,懒洋洋走过来,笑道:“一剑的事儿,老猿非要这么麻烦,公子不高兴了不是?”

袁蔓子没有吭声,似乎对那人颇为忌惮。

看到那个青年,冯无疾瞳孔猛地一缩:“东海观潮阁飞剑斩桃花的小貂?”

万年问道:“这家伙有两手儿?”

“江湖上传言,小貂酒后登寒山,飞剑斩尽满山桃花。天降大雪,春去冬又回。这种剑法神乎其神,岂止有两手儿而已?”

万年想了想问道:“他有几把剑?”

“不知道!”

“他的剑在哪里?”

“这个……没人见过!”

“怎么可能没人见过他的剑?”

“也许有人见过,不过他们都死了。”

“肏!”万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岂不是说郑吉必死无疑?”

冯无疾没有说话。

万年低声道:“我们要不要一起上剁了那个小王八羔子?”

冯无疾扶额,反问道:“殿下觉得我们几个人比得上满山桃花?”

小貂走来,飞雪绕青衣,步步生莲花。双手笼在袖子里,笑容越发灿烂。

万年不由自主攥紧剑柄,徐虎等人心头如落重槌。

史姓少年皱眉:“霍公子,你如此行事,大将军知道吗?”

众人一怔,霍公子?大将军?

狐裘公子微讶,上下打量少年几眼:“你认得我?”

“霍山公子名满京都,有耳朵有眼睛的人想不认识都难!”

郑吉等人目光一凛,他们再孤陋寡闻,到了长安也听说过霍大公子的名讳。霍山是大将军霍光的侄孙,据说这位霍大公子跺跺脚半个长安城都会颤抖。他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喝杯梅子酒都会撞到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煞星。

“你威胁我?”

“霍公子言重了,我只是讲一个事实。你的人行凶在先,而你不问是非曲直便要打杀我的朋友,有悖于大将军恕己及人慈心于物的训导。大将军风闻今日之事,霍公子将何以对?”

霍山眯起眼睛:“你可知外面这场风雪有多大?”

少年与郑吉都是聪明之人,自然听出霍山的弦外之音。杀人不留痕,雪大好埋人——霍大公子果然够狠。

万年大怒,要说嚣张不讲理,你到西域各国打听打听,轮得到你个小崽子?他将酒碗狠狠掷到地上,叫道:“有句老话说得好,与讲理之人饮酒,和不讲理之人拼命。老子管你姓霍还是姓狗,有种就抄家伙,别婆婆妈妈的!”

姓狗?众人全都石化。

霍山脸孔青赤:“来人,将这帮蛮子拖到外面活活捶死!”

老猿和小貂没动,一帮侍卫扑上来,如狼似虎。万年这边也不甘示弱,徐虎和几个亲卫拔出背上大剑,就要厮杀。

万年看向小貂,那个家伙笑得很讨厌,真想一拳打烂他的脸。

旁边酒客原本还想看热闹,见要动家伙,一哄而散。

杜佗实在气不过,叫道:“霍公子,你真要动手吗?”

“杜佗?”霍山看了他两眼,认出是杜家二公子,“是又如何?”

“那好,这事是因我而起,与他们无关。你有种就冲我来,咱们两个单挑,各凭本事,生死自负!”杜佗也是个狠人,从万年扈从手里抢过一把大剑,奔向霍山。

郑吉一把将他拉住。

4

这时,几个人从外面进来,中间那人面如三秋之月,一团和气。

那人先看到霍山,刚要说什么,又看到郑吉身后的史姓少年,蓦然一惊,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霍山看到中年人,神情收敛许多:“原来是邴长史!几个蛮子在这里闹事,还伤了我的手下,我让人教教他们规矩。”

中年人名叫邴吉,是大将军霍光的长史,拜光禄大夫,给事中,宽厚仁慈,有长者风范,颇受大将军霍光信任。别看霍山在人前飞扬跋扈,见了邴吉也得老老实实。

霍山是什么人,邴吉最清楚,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史姓少年:“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与几位新结识的朋友饮酒,不想惊扰了霍公子。”

史公子没有在是非问题上与霍山纠缠,反而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邴吉是何种人?年少时研习律令,初任鲁国狱史,后又担任过廷尉监,明察秋毫,断讼如神,仅凭寥寥数语就能猜出个大概情形。

邴吉看向霍山,“近日长安多有不法之事发生,大将军颇为苦恼。执金吾马大人饬令中垒令韩不疑率缇骑日夜巡查。这个时候你们争执起来,万一闹大了,韩大人肯定是要严办的。倘被大将军知晓,岂不是又要他心烦?听我一句劝,凡事不妨忍三分,莫为意气伤心神。孰轻孰重,你们是不是应该掂量一下?”

邴吉这话貌似劝说两方,实则是对霍大公子讲的。

当初,骠骑将军霍去病年少从军,屡次大破匈奴。浮西河,袭王庭,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立下不世战功。匈奴闻风而逃,漠南无王庭,冠军侯之名四海传扬,匈奴人为之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冠军侯至情至性,忠孝两全。出征时路过平阳,找到抛弃他母子的生父霍仲孺,跪拜相认,并为父亲置办大量田宅奴婢,令其安享晚年,并将同父异母弟霍光带到长安悉心栽培。

天妒英才,冠军侯二十四岁病逝,武帝悲痛欲绝,爱屋及乌,对其弟霍光多眷顾提携。

霍光虽无其兄之才,但心思缜密,做事恭谨勤勉,出入宫禁二十多年,未曾犯过一次错误,深得武帝信任。

征和二年,武帝令宫中画师画了《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赐给霍光,有托孤之意。后元二年,武帝临终之时,指定霍光、上官桀、金日和桑弘羊为辅政大臣,辅佐时年八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帝。

霍光深谙权术之道,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和金日的儿子金赏分别娶了霍家女儿,亲党连体,盘根错节,霍氏家族渐渐势大。

其后,霍家与上官家渐生龃龉,以致最后彼此结怨,势同水火。再后来,盖长公主、燕王刘旦、上官桀和桑弘羊组成反霍光同盟,企图发动政变,一举擒杀霍光,废黜当今天子,立燕王刘旦为帝。结果谋事不密,被霍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上官家和桑家遭到族灭,盖长公主和刘旦自杀。

至此,大将军霍光独揽朝政,霍氏家族有多人出任朝中要职,内外一体,根深叶茂,在整个帝国中荣宠无二。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霍山生于绮罗豪奢之家,自小沾染诸多纨绔之气,钩鹰逐兔、挈狗捉獾、斗鸡走马无所不能。兼之习得一身好枪棒,精通骑射,熟知兵法,颇不把诸多长安少年放在眼里。

其实,霍氏家族的规矩还是很严的。霍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最怕叔祖霍光。他以往那些斑斑劣迹少不得传到大将军耳中,为此,霍大公子领受了几次家法,据说有一次被鞭笞得几乎丢了半条命。提起叔祖霍光,霍山真是不寒而栗。

霍山也是伶俐之人,他知道邴吉深获叔祖信任,倘若邴长史“不小心”在叔祖面前说出今日之事,无论怎么辩解他都逃不过一顿皮肉之苦。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满脸堆笑道:“邴大人,刚才的事是个误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大汉龙骧虎视,囊括四海,作为大汉子民,要有胸怀天下之志。我再不济也是霍氏子孙,纵不能替叔祖分忧,也不能和几个化外蛮子过不去吧?”

听到“化外蛮子”几个字,万年勃然大怒,刚要反驳,被郑吉以眼神止住。

邴吉笑道:“这就好!古人说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你有这个心胸,大将军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听说你最喜欢听梅子姑娘唱曲儿,她还没出来吗?”

“哎呀,只顾和几个蛮子纠缠,差点儿忘了正事。”霍山一拍脑袋,转身走时又停下来看向郑吉,“小子,眼生得很,初来乍到吧?”

“在下刚到长安,人地两疏,霍公子明察秋毫,还请多指教!”

“长安米贵,居之大不易,没有真本事会饿死人的。看你身手不错,本公子有爱才之心,就破例给你指条明路。”

“霍公子有何高见?”

“做我霍氏铜狻猊,本公子许你一世荣华!”

众人尽皆变色。

霍氏权倾朝野,府中扈从无数,尤以铜狻猊地位最高。脸覆青铜狻猊面具,无一不是江湖上的好手。霍氏铜狻猊比大内侍卫还要威风,天下谁不羡慕?

霍山以铜狻猊招揽郑吉,足以证明他对郑吉的重视。

“霍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郑某志不在此,抱歉!”

“不识抬举!”霍山大为不悦,拂袖而去。

见主人离开,那帮霍氏恶奴也乱哄哄跟上去。

邴吉笑道:“霍大公子眼高于顶,很少有看得上的人。今天他主动相邀郑小友,还以霍氏铜狻猊相许,这是天大的机缘,放到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小友为何拒而不受?”

“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怎讲?”

“道不同不相为谋。”

“真话呢?”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好个将相本无种!”邴吉抚掌大笑,“少年当有拏云志,丈夫岂能坐呜呃?听此一言,邴某不虚今日梅子坞之行,当浮一大白!”

众人大笑。

史公子看向郑吉,眼神明亮。

独独万年很是不忿,在西域都是别人看他脸色,哪知道刚到长安便被霍家公子踩了一脚,一股火在心里憋得难受:“吓唬谁啊?长安米贵又如何?老子有的是钱,天天喝酒吃肉,一粒米都不碰,还住不得长安城?”

5

史公子将万年引见给邴吉。

听说万年是乌孙国王子,邴吉大为意外。他今天约了几个朋友到梅子坞饮酒,正好碰上这档子烂事儿。也就是他面子够大,换成别人,霍家大公子肯定不买账。那样的话,后果真是很难预料。

见事情解决,人群外一个胖子松了口气,悄悄挪动脚步,准备开溜。

邴吉早看到了他,笑骂道:“胡胖子,你看够了热闹就想跑,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还不给老子滚出来!”

胡胖子名叫胡貊,是梅子坞大掌柜。听到邴吉叫他,不敢再跑,像个大肉球似的滚过来。脸是圆的,身子也是圆的,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小人给邴大人请安!”

“这个时候才想起请安?梅子坞出了事,老子给你擦屁股,你躲在旁边看热闹。王八蛋,你说说谁才是梅子坞主人?”

众人又笑,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胡胖子与邴长史的关系不一般。

胡貊笑嘻嘻道:“看您误会了不是?邴大人出面还有搞不定的事儿?我怕抢了您老的风头,只好默默地在一边吃瓜……呃,喝茶……”

邴吉一脚踹过去:“你狗日的倒是解渴了,我们怎么办?”

胡貊滚到一边儿,笑道:“邴大人仗义出手,梅子坞逃过一劫,这事儿必须是要庆祝的。老规矩,一坛窖藏梅子酒怎么样?”

“五坛!”

“两坛!”

“四坛!”

“三坛!”

“一言为定,就三坛!”邴吉大笑。

胡貊这才明白上了当,小眼睛溜圆,一张脸苦得跟橘子皮似的。

邴吉见胡貊离去,向史公子笑道:“公子尽兴否?今儿是个赏雪的好日子,又巧遇乌孙王子,再饮几杯如何?这梅子坞别的好处不说,窖藏的梅子酒绝对是人间一绝。喝一口醺醺然唇齿留芳,不觉便有了几分叶间梅子青如豆的疏狂……可惜这酒酿之不易,又被胡貊那个王八蛋藏得严实,我寻了几次都没有得手,今日算是沾了公子和万年王子的光。”

少年大笑,然后看向万年:“殿下以为如何?”

万年叫道:“这个何须问?有好酒不喝是傻子!”

众人一怔,捧腹大笑。

邴吉莞尔:“早听说乌孙人豪迈天然,旷达不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万年王子真性情中人也!”

万年摸摸下巴,煞有其事道:“邴大人,我读书少,听不懂你这文绉绉的话。您是奉承我呢还是绕着弯儿骂我呢?不过呢,既然是您邴大人说的,我都当好话收起来,您可不要骗我。”

邴吉气乐:“得得得,我收回刚才的话!从此后千万别说乌孙人憨直。论心眼儿,万年王子上可与星斗争辉,下可与牛毛竞雄——人间奇才也!”

万年瞪大眼睛:“邴大人,这也是好话吗?”

“呃……”邴吉无语,直喘粗气。

众人笑得肚子疼。

胡貊另外安排了一处清净院落让诸人饮酒赏雪。

邴吉亲自为史姓少年斟酒,极尽恭肃。

郑吉心下狐疑。与杜家公子同行,又得邴吉如此敬重,这位史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万年喝多了,一高兴拔剑冲到外面大雪中舞了一通。雪花飘飘不沾身,在青色剑刃一尺外凝成雪珠,簌簌溅落。

众人纷纷叫好。

史公子抚掌叫好:“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好剑法!”

杜佗笑道:“我听说天下剑有三种,分为天子剑、诸侯剑和庶民剑。万年殿下剑如雷霆之震,上法圆天,下法方地,锋芒所向摧枯拉朽,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诸侯剑?”

众人会意而笑。

西域诸国崇奉武力,王位没有立嫡立长的说法,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万年身为乌孙王子,为人豪侠,剑术高明,实力够强的话极有可能成为一国之主,岂不就是一方诸侯?

万年疑惑道:“何为天子剑?”

史公子道:“道家庄祖说,天子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

“庶民剑又是什么?”

“上斩颈领,下决肠肺。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这三种剑优劣如何?”

“天子剑顺天之义,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诸侯剑以术取胜,庶民剑以勇称雄。三者不可同日而语,无优劣之分。”

万年笑道:“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个人从小的梦想是做个青衫仗剑行的游侠儿,江湖夜雨,桃李春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岂不是比狗屁诸侯剑强得多?”

史公子击节大笑。

万年奉上佩剑,豪气干云:“史公子,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我这把剑名叫绿蛟,得之于潜渊古地,极为锋锐。咱们两个一见如故,又都是使剑的人。今日听你一番论剑,受益良多,我以此剑相赠,万勿推辞!至于杜公子,他是个不懂剑的胖子,我也就不说了。”

这话实在直白,杜佗一脸黑线。

众人大笑。

史公子刚要拒绝,邴吉笑道:“绿蛟?好名字!常言道,绿为尊,紫为贵。蛟乃未腾之龙,潜之极渊。此剑既是万年王子相赠,公子不妨收下,纵不能杀敌于边野,也能震慑宵小不是?”

史公子不再推辞,收下绿蛟剑,想了想,解下佩剑黄鸟赠与万年。

万年大喜,黄鸟藉藉无名,远比不上绿蛟,却是史公子所赠。在乌孙,互换信物之后就是兄弟,从此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血也要流在一起。

邴吉对郑吉的印象不错,正想问问情况,外面突然大乱起来。

众人大惊,不约而起,胡胖子一头撞了进来。

“邴大人,出大事了……”

邴吉沉声道:“有何事发生?不要慌,慢慢说!”

“中垒令韩大人带领缇骑包围了梅子坞,说是捉拿江洋大盗……几个盗贼劫持了霍少爷,正和韩大人对峙……”

邴吉大惊:“盗贼怎么混进了梅子坞?”

胡貊叫苦不迭:“我哪儿知道啊?邴大人,霍公子落在盗贼手里,若是他少了半根毫毛,我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呀,您得救救我!”

“你别急,我去见韩大人,先把霍公子救下来再说。”邴吉匆匆而去。

万年喝多了酒有些迷糊,向杜佗打听:“哪个霍少爷?”

杜佗翻了个白眼道:“除了那个要杀人的霍大公子,还能有哪个?”

万年张了张嘴,忽然大笑起来:“老天真是有眼啊,那个小王八蛋……他不是挺横的吗?落到强盗手里可是要吃苦头的。看来老话说的不错,恶人自须恶人磨啊。”

郑吉提醒:“这里是长安,殿下慎言!”

万年笑道:“我也就过过嘴瘾,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众人白眼,瞎子都看出你在幸灾乐祸,还好意思撇清自己?

整个长安九市都乱了套,人喊马嘶,狼奔豖突。

鸾鸣阁外放着几具尸体,一刀断喉,血水染红了半尺厚的积雪。

邴吉见了韩不疑才弄清事情原委。

韩不疑收到密报,有人在梅子坞发现了河西大盗关一刀的行踪。

关一刀是河西刀客,心狠手辣,作案十数起,手上有百余条人命。官府缉捕多年都抓不到他,此贼愈发嚣张。

韩不疑唯恐关一刀走脱,调集精锐缇绮直扑梅子坞。不料关一刀极为机警,抢先下手制住霍山,与缇骑对峙。

缇骑丢下几具尸体,不敢再强攻。

关一刀以霍大公子为人质,要求韩不疑送他们出城。

邴吉难以置信:“有多少贼子?”

“关一刀和两个扈从,共有三人!”

“三个?”邴吉大为瞠目。

不提霍山那些扈从,单说长安缇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虎狼之士,半炷香不到被人家宰了五六个,说不过去啊……莫非这些盗匪都是三头六臂的怪物?

韩不疑不悦道:“邴大人,你且莫小看了这几个贼人。关一刀是河西有名的刀客,原名关十,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善使左手刀。据说与人对敌向来只出一刀,故名关一刀。之前官府多次剿捕,都被他强力杀出,溃围而去。他有两个扈从,都是用刀的好手。一个叫洪一,另一个叫孔原,皆有万夫不当之勇。韩某正是因为轻敌才吃了大亏。”

“贼人如此凶暴,不可轻举妄动,须禀报大将军定夺才是。”

“执金吾马大人已向大将军禀报过。霍公子被关一刀所执,我等投鼠忌器很难作为。除非能将贼人一击而杀,否则就是个死局。”

“不如假意答应,暗中伏下弓弩手,等贼人一现身就射杀他们。”

韩不疑苦笑,且不说缇骑弓弩手能否百步穿杨,即便能够做到,能不能将关一刀一击毙命也是未知数。万一出了纰漏,霍山的小命就完了。那可是大将军的孙子啊,借他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冒这个险。

6

这时,孔原在鸾鸣阁现身,手里提着一个浑身血水的人。那人被一刀贯胸而过,身体蜷缩如猴子,目眦迸裂,惨不忍睹。

孔原大叫道:“姓韩的,你和老子玩缓兵之计吗?那好,孔爷就给你们开开眼界。古人杀鸡骇猴,孔爷今天反其道而行之,先杀一头老猴子给你们过过瘾!”手中刀用力一拉,将那人的头颅割下来。血水匹练般冲到空中,纷纷扬扬宛如下了一场血雨。

韩不疑目眦欲裂。缇骑手足冰冷。众人无不骇然。

万年突然瞪大眼睛,像是活见了鬼:“我没看错吧?蜀山老猿被姓孔的家伙摘了脑袋,他不是蜀山三十年不败的神话吗?”

众人毛发皆竖:“真是袁蔓子!一刀贯胸,孔原那厮太可怕了吧?”

冯无疾道:“要杀老猿,姓孔的还不够分量!”

“谁动的手?”

“关一刀!”

“那头老猿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关一刀怎么做到的?”

“一把刀便是一座三十年不改的江湖,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众人不再说话,身上越发冷得厉害。

袁蔓子如此收场,东海观潮阁的小貂又会如何?没人敢想下去。

孔原扬起袁蔓子的脑袋,狂笑道:“老猴子一死,江湖从此再无搬山猿之名。姓韩的,这趣÷阁账得记到你头上。想想看蜀山袁蔓子的徒子徒孙将来找到你,会是何种光景?”

韩不疑大怒:“人是你杀的,关本官何事?”

孔原大笑:“这都是你们逼的。从此刻开始,我每炷香杀一人,一直到你肯答应孔爷的条件为止。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众人大惊。

邴吉道:“韩大人,先把缇骑撤下来吧,一切从长计议!”

韩不疑大惊:“邴大人……”

“你也看到了,这帮贼子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僵持下去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我们不能拿无辜黎庶的性命来做赌注,照他们说的去做吧!陛下和大将军怪罪下来,一切后果有邴某承担。”

韩不疑没办法,只好下令撤兵。

鸾鸣阁正门打开,一个刀疤汉子出现在门口。身材魁梧,虬髯鸟噣,双手负后,气雄万夫,根本不把数百长安缇骑放在眼里。

毫无疑问,此人就是河西无双刀客——关一刀。

万年远远看见,惊诧道:“那人就是关一刀?”

史公子点点头,眸冷如雪:“此人刀法出众,杀人无数,被官府缉拿多年。敢在梅子坞现身,真没把铜墙铁壁的长安城放在眼里啊。”

冯无疾皱眉:“关一刀抓了霍大公子,缇骑投鼠忌器,这是个死局,很难化解。”

万年促狭笑道:“照我的意思,直接冲上去一阵乱刀把他们剁了完事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种话也就万年敢讲,估计长安城里没谁敢这样做。霍大公子死了那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别说韩不疑头上的乌纱帽,搞不好诛九族都有可能。

史公子叹气:“时无英雄,遂使贼子猖獗。倘若徐无敌活着,关一刀不过土鸡瓦犬罢了,怎敢狺狺狂吠?”

万年歪过脑袋:“哪个徐无敌?”

“世间有几个徐无敌?当然是昔年御前第一行走徐长卿,撼山摧岳,威震九州。他活着的时候,一柄刀压得整个江湖喘不过气来。宵小股栗,群丑雌伏。试问天下武林,谁敢拿脑袋轻撄重渊之锋?”

万年想了想说道:“就算徐无敌今天在这里,恐怕也无能为力。”

史公子黯然:“你说的对,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迟暮花辞树。这么多年过去,徐无敌即便还活着也是将军白头,垂垂老矣,恐怕连重渊刀都不一定提得起来。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万年忍不住笑道:“徐无敌倒没你说的那么不济,打打杀杀的确不如从前,要说连把刀都提不起来,他真会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

“你见过徐无敌?他还活着?”

“这个……”万年揉揉鼻子,关于徐长卿的行踪,他不敢轻易透露。毕竟事涉当年旧案,不知深浅,少说为妙。再者徐长卿当年锋芒太盛,仇家肯定不少,若有几个像老瞎子那样的高手找上门,跛子徐真不一定能应付得了。他倒是有急智,反问道:“史公子,你对徐无敌念念不忘,和他很熟?见过那把重渊刀?”

史公子苦笑:“我在襁褓之中时,徐无敌已不知所终,如何得见?至于那把汉刀八祖之一的重渊刀,典籍上倒有记载,可惜无缘一睹。”

万年看向虎蛮。蛮族少年怀抱双刀,悍若幼虎。

两把刀都用布帛缠裹得严严实实,外人自然难睹真容。

史公子若是知道重渊刀就在咫尺之外,眼珠子会不会蹦出来?

万年嘴角一扯,差点儿笑出声来。

邴吉问道:“前面之人可是河西关十?”

关一刀冷冷道:“邴大人有何见教?”

“你认识本官?”

“大将军长史邴吉,宽厚仁爱,天下无怨,长安谁人不知?”

“天下无怨不敢当,邴某所求唯无愧二字而已。关十,本官看你相貌不凡,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有句话不吐不快——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以你之身手,投军从戎为国效力,不说青史留名,博个封妻荫子应该不是难事,为何非要走此绝路?”

“邴大人此言差矣。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人视我为贼,无非关某杀了几个人抢了几件东西。这世上有很多人为了一己之私,动辄抄人家产夷人九族,他们的行径比关某更十恶不赦。想活下去,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手里有刀。杀人放火金腰带,掘坟盗墓做公卿,自古皆然。与关某相比,巍巍庙堂里又有几个干净人?”

韩不疑怒道:“妖言惑众,有辱圣道,当真该死!”

关一刀冷笑:“姓韩的,你当初以所谓圣道骗取绣衣御史范昆赏识,捞到一个北海郡丞。转脸便诬蔑郡国豪杰为盗,勾结都尉杨侃将他们全部捕杀。三千头颅因你而齐刷刷落地,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屠也有脸跟我谈圣道?”

韩不疑大怒:“北海逆贼聚而为盗,信而有征,本官何曾半点儿冤枉他们?你在河西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可惜一直未能将你捉拿归案。今不思悔改,反为盗贼招魂,真真是死有余辜!”

万年笑道:“这人不该叫关一刀,改为关二刀才对!”

冯无疾摸不着头脑:“殿下何出此言?”

“手中刀杀人不眨眼,口中刀杀人不见血,岂不是关二刀?”

众人大笑。

邴吉道:“关十,鸾鸣阁里那些人是无辜的。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慢慢谈。听本官一句劝,放了他们,弃刀自首。相信廷尉量刑时会有所考虑的。”

“邴大人,不怕你笑话,关某还有些自知之明。这辈子做过的事杀十次头都不为过,哪敢再奢望朝廷的赦免?再说这座长安城,包括庙堂在内,里里外外就没有一个干净人。你让我相信廷尉府那帮酷吏,和蕉鹿自欺没什么区别。我们最好不要浪费口舌,要么你们答应我的条件,要么我杀光了人质,你们再来杀我,如何?”

“关十,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韩大人也可以撤下缇骑,不过,你要先放了霍公子,我保证送你们平安离开长安城。”

“不是关某信不过邴大人,而是在长安城里邴大人的话还不够分量。有霍大公子在手里,关某也算多了个护身符。倘把霍大公子交出去,关某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在出城之前,请恕关某难以从命。”

韩不疑低声道:“邴大人,此贼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多说无益。不如派高手暗中潜入鸾鸣阁,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只要杀了关一刀,余下洪一和孔原两贼毫不足虑,可一鼓而下。”

邴吉动心:“你有人手?”

“近日京畿多有不法之事,缇骑昼夜巡查。为防不测,大将军向陛下禀明,派了两个大内侍卫坐镇。一为衔蛟剑客杨浪,一为袖中刀刘半寻,皆是铜鱼级高手。韩某原以为用不上他们,不料关一刀如此凶悍,看来必须请他们二人出马了。”

7

汉宫大内侍卫分为三等,一等神符,二等铜鱼,三等承露。神符侍卫功参造化,有御前行走的头衔,无一不是江湖中的神话。除非天子有召,否则他们不会露面。到了他们那个层次,值得出手的事情已经不多。不说铜鱼,便是末等的承露都是江湖上的一方霸主。

见邴吉默许,韩不疑立刻派人召来了杨浪和刘半寻。

二人皆身着玄色铜鱼服,气度不凡。

杨浪身材高瘦,相貌清奇,背了一把名为衔蛟的古剑。那剑看起来毫不出奇,但凡走近三尺之内,似有龙吟隐隐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刘半寻其貌不扬,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上看不到任何兵刃,倒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但半个江湖的人都知道他那双手的可怕,一旦脱袖而出,必定会追魂夺命。

韩不疑只说了一句话:“提关一刀的人头来见我。”

杨浪和刘半寻点点头,悄然隐去。

万年远远望见,惊讶道:“那两个人什么来路?”

冯无疾道:“大内铜鱼!”

“传说中的大内高手?”万年顿时来了兴趣,笑道,“听说汉宫大内侍卫有三等,铜鱼居其次,每一个都是打穿半个江湖的狠角色。关一刀这人很有面子嘛,为了抓他,两个铜鱼高手一起出马,他不死真是没有天理啊。”

冯无疾摇摇头,吐出两个字:“未必!”

万年瞪圆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那可是两个大内铜鱼级高手啊,还搞不定几个江湖蟊贼?

关一刀脑袋后仰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桌子上放着一把刀。

刀名瘦龙,奇崛如凶蛟,比寻常刀剑还要宽大几分。

刀边几只犀角杯,杯中有酒,澄碧如玉,正是名盖京华的梅子酒。

霍山满脸是血,被人捆得跟粽子似的,扔在关一刀的脚边。

一个绝色女子坐于左侧,身后站着两个侍女,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张琴。十指纤纤,琴音泠泠,正是长安城最风靡的曲子《凤求凰》。

洪一斜靠在柱子上,一边用三尺多长的鬼头刀修剪指甲,一边笑嘻嘻道:“梅子姑娘,我听不懂你弹什么,不过好歹还是知道的。你人长得又好,不如离开梅子坞跟我们大当家的走吧。别的不敢说,到了河西之地,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宫里那些嫔妃都不差半点儿,岂不远胜在梅子坞卖唱?”

梅子不说话。

孔原笑道:“洪一,你是真敢想啊。梅子姑娘才艺双绝,只会喜欢霍大公子那样的小白脸,怎会委身咱们这种打家劫舍的强盗?”

洪一不服:“强盗怎么啦?老子一把鬼头刀杀穿半个河西,身上留下七十二道刀疤,吃的喝的都是拿命换来的,这个只会跪舔女人脚趾头的小崽子拿什么跟我比?冠军侯英雄了得,当年马踏匈奴功盖天下,咱打心眼儿里佩服。他这帮后人算什么东西?除了欺男霸女斗鸡走马,屁都不是。我都懒得杀他们,怕脏了手。”

霍山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狠狠啐了一口血痰:“呸!几个虫豸也配提冠军侯三个字?狗日的,你们有种就杀了我,不然有一天本少必诛了你们九族!”

“哎哟喂,霍大少爷,你吓到我了。”洪一收起鬼头刀,一脚将霍山踢得滚出去,狠狠撞在柱子上。

“真他娘的够劲儿,有种再来一下。”霍山死鸭子嘴硬,疼得直冒汗,还不忘破口大骂。

“别的都稀松平常,就这点儿还像冠军侯的种。你要觉得爽,洪爷今天就侍候个够!”洪一狞笑着上前,就要踹下去。

“够了!留着他还有用,别弄死了。”关一刀阻止了洪一,又让孔原将梅子等人带到隔壁关起来。至于霍山带来的人,还能喘气的只剩一个小貂,余者全都一刀割喉。

到了这个时候,霍山也没了惧怕。使劲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骂道:“关十你个王八蛋,本少诚心诚意和你做买卖,你黑吃黑不说,还掀桌子杀人,这就是你他妈的江湖道义?少爷若是不死,非活剁了你不可!”

关一刀冷冷道:“你霍家不义在前,休怪我翻脸无情。你倒是说说,关某前脚才来梅子坞,缇绮后脚就到。不是姓霍的阴我,又是谁的神来之趣÷阁?说来也是,关某吃多猪油蒙了心,竟和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做买卖。既然你们想要我的命,关某临死之前要点儿利息也不算贪心吧?”

“混蛋,你休要胡说八道!本少何时阴过你?”

“不是你做的,缇骑为何这么巧出现在梅子坞,还口口声声要缉拿关某?据我所知,清楚关某行踪的除了霍家人,好像没有谁吧?”

“我怎么知道?本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请你来长安城,原本说好了的,你帮本少杀了金建,抢夺凤凰胆。结果呢?凤凰胆倒是抢了,金建还活得好好的。本少还没兴师问罪呢,你反给老子来这么一出,真以为我们霍家奈何不了你?”

“拿到凤凰胆,杀不杀金建却是关某说了算。关某混迹江湖三十年,过河拆桥的龌龊事儿见得多了,就不担心被你霍家算计?没想到临了还是百密一疏,在梅子坞栽了个大跟斗,不得不说你们霍家够狠。关某赔上三条命和三十年的声名,你们霍家得了凤凰胆又除掉心腹之患,只损失了一个纨绔少爷,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8

当初,郑吉离开白马城,依旧约定,嬛罗公主交还了凤凰胆。但凤凰胆没有还给相虺,而是落到了太子绛宾手里。绛宾担心凤凰胆留在龟兹再生事端,正好龟兹欲与大汉暗修关系,便托使者带凤凰胆去了长安。

当今天子与顾命大臣金日的两个儿子金赏、金建年龄相仿,年少读书时,与金氏兄弟卧则同榻,出则同车,关系莫逆。天子承袭大位后,封金建为驸马都尉。金赏则袭了父爵,封为奉车都尉,成了大将军霍光的女婿。金氏兄弟是天子最亲近之人,权势煊赫,如日中天。

龟兹使者到了长安,找到金氏兄弟,希望他们为重修两国关系多行方便。龟兹一向亲近匈奴,本是大汉心腹之患。如今龟兹愿意改弦易辙,大汉求之不得,金氏兄弟自然乐见其成。作为答谢,龟兹使者临走时留下了凤凰胆。

金赏性情淡泊,不喜金石之器,凤凰胆就落入了弟弟金建手里。

金建将凤凰胆视如至宝,爱不释手。不料在一次酒宴上被霍大将军的儿子中郎将霍禹瞧见,霍禹贪心大炽,一门心思要弄到手。

霍禹的姐姐嫁给了金赏,他不便向金建强索,就派侄儿霍山当说客,愿意用重金交换凤凰胆。金建死活不同意,才惹恼了霍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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