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少年之时开始修习大衍神功。他天资聪颖、悟性过人。自觉:无论做何事,若先有所期待便不能专注于事情本身;若要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必然要忘却自我,抛去名利执念。以此为旨,他苦心钻研十载,终于创出这三无刀法。此刀法取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意。习武之人对敌之际,头脑中所想多为如何取胜,偏三无刀法教人不去想如何取胜。凡人,若有欲望之心,则心随欲动,随之受制于欲。一门心思想那取胜之法不若专注于招数本身。抛去胜负之欲、不为功名所累,心为一用、身为一专,无己、无功、无名,是为“三无”。所以,这“三无”并非实指招数,而是对敌时的意境。
陈伯此时心空如野、寸草不生,一招一式就如流星一般使出,毫无迟滞。岂知黑衣人仍不出招,绕着大树与陈伯周旋。时候渐长,陈伯虽年迈却气力不衰,还有越战越勇之势,眼见刀锋便要挨住黑衣人衣襟。忽见那人一抖衣袖,自两条小臂之上现出两条黝黑精铁,迎头挡住陈伯短刀。只听“咔”地一声,黑夜里犹如迸出处一朵黄红烟花,火星四射!只这一下,两人便被震得各退一步,停在当地。
陈伯冷笑道:“说好不使兵刃,这么快就反悔了?”他心念一动,门户便即露出破绽。黑衣人也不言语,右手出掌当胸直拍过来。陈伯暗道不好,跨个马步将刀横在敌人掌力来路之前。他心想:好厉害的年轻人,反应之机敏见所未见。难得的是,他竟然片刻间看出我的破绽。陈伯神思一分之际,黑衣人又已变招,硬生生收住这一掌,矮下身子,左腿反身扫向陈伯下盘。
只这一个来回,众人看得心惊胆战。高手过招,招招惊险,一个不敌就将命丧当场。好在陈伯久经沙场,此时虽情势危急却招数不乱。只见他并不拆招,原地轻转,一跃便腾上树桠。黑衣男子随后跃上,站上另一枝树桠。月光皎皎,寒风瑟瑟!陈伯胡须微动,驻气丹田,使出一招“飞猱手”。短刀脱手而出不停旋转着飞向黑衣人。那人见短刀来势劲力不强,嘿嘿冷笑一声,伸手欲抓住刀柄,口中说道:“好兵刃,如今归我了!”却不想“我”字还未脱口,那刀陡然加速,在半空中急转个方向,竟朝他后颈袭来。
众人一声惊呼,十几颗心均提到了嗓子眼。黑衣男子只听背后呼呼作响,心知短刀就在脑后,此时回招阻挡已是不及,顷刻间便要一尸两段。也算他素有急智,忙地向前弯腰避过飞刀。只是他站在树桠之上,这一下未免失了重心,“哗啦啦”地撞着枯树枝跌下树去。黑衣人落地还未站稳,陈伯便自背后将短刀架在他颈项之上。黑衣从者见头领被俘,各个怒目圆睁,皆欲拔刀向前。
“别动!”陈伯一声大喝,手上劲力加重,短刀刀刃便切进黑衣人肌肤半寸,立时便见鲜血簌簌流下,宛如一条盘踞颈间的红色灵蛇。
原在右手边的黑衣人将手一摆,从者令行禁止,旋即停在当地不再向前。“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便敢出手伤他?”右手黑衣人责问道。只是他嘴上逞强,脚下却不敢挪动半步。“我管他是谁,伤便伤了,你待怎样?”陈伯一边说,一边把刀刃又按下半寸。
这一刀下去,刀刃距离颈中大动脉只错得分毫,陈伯的手只需抖上一抖,便是神仙也难救了。哪知那居中黑衣人立此境地竟不慌乱,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未济将军勇武不减当年,果真名不虚传!晚辈能死在将军刀下,也算死得其所!”陈伯道:“你也不必恭维于我。如实说来,你姓甚名谁,来此何干?”黑衣人道:“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我乃氐族苻直,奉我父三秦王之命,前来南山派借取《南山赋》一览。”陈伯喉间轻哼,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氐王的公子。你好大口气,《南山赋》乃是我南山派至尊重宝,岂是你说借就借。如今你父既受晋室晋封,又自立为三秦王,可见其朝三暮四、狼子野心。《南山赋》若到你手,还不知是怎样的生灵涂炭!我倒劝你熄了这份心思,好好回你的关中之地休养生息,待我王师收复故土之日,可箪食壶浆以迎之!”
原来这黑衣人便是氐族首领苻洪之子。自永嘉之乱以后,司马一族根基尽毁,北方异族趁势入侵,相互争杀,前前后后竟出现了二十几个政权,其中十六个政权实力最为强劲,史称“十六国”。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建康,在司马宗室和世家大族的拥戴下重建晋室王朝,南北分庭抗礼,神州大乱!其时,氐族苻洪已投降晋室,被封氐王、征北大将军。其起事关中,本姓蒲,只为应着“草付又称王”的谶语便改姓“苻”,又自封三秦王,此番遣子南下,便是为着《南山赋》而来,足见其野心不小。
只听黑衣人冷笑道:“将军自问,能挡得住我么?”陈伯闻言哈哈大笑,说道:“我本敬你英雄少年,有意放你一马,你却依旧口出狂言。即刻就要变成刀下之鬼犹不自知,枉我高看你一眼!”说罢,持刀之手就要落将下去!众人皆听二人言语,不意陈伯突然就要动手,此时无论怎样也救不下人来,均自心内“咯噔”一下,作下最坏的打算。
却听黑衣人叫道:“且慢!”。陈伯笑道:“怎么,害怕了?”黑衣人抬首望向天空明月,似有所思。片刻,他脖颈擦着刀刃转过身来,颌下被划出半圆血痕也毫不在意。只见他面对陈伯,眉头微皱,额中假眼似陷入脑中一般,说道:“晚辈尚有一事未明。想当面请教未济将军。”
陈伯一怔,他全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人到此刻仍不求饶,颈在利刃之下全不变色,心中也便敬他是条好汉,便即说道:“你问吧,在下定当知无不言。”黑衣人神色凛然,直视着陈伯双眼,问道:“当初大漠之战,将军帅铁骑明明有机会全身而退,却自阵中几进几出,以致贻误撤退之机。最后,只身抱回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可有此事?”陈伯闻言,一时神思皆乱,身子晃了几晃,手中短刀强自握住却是越使力越颤抖。黑衣人向前一步,鼻尖就要贴上陈伯的脸,又问道:“三十铁骑换一个婴孩的性命,将军今日想来,到底是值也不值?”
陈伯脑中一瞬间电光石火,似乎又回到十二年前:那伏击圈的乱军、那如雨般的箭矢、那遮天蔽日的黑风、那殷切的嘱托、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庞、那血、那汗、那声声啼哭和那再未天明的夜晚……陈伯泪如雨下,伤疤一旦被揭开,无论过了多久,依旧是鲜血淋漓、不堪入目。谁说往事如烟?若真如了烟,风一吹便即散去,可为何这如刀绞般的心事却无论如何也吹不走、化不开、散不去?……
此刻,他分不清自己是胸痛,还是心痛,下意识地伸手向胸前摸去,却摸到半尺剑锋自后背穿胸而过,鲜血自剑尖滴落而下。陈伯微微一笑,似是如释重负。只听他喉间低语:“好一招‘无声剑法’!你很好,子!”语未毕,身子轰然倒下,就此没了气息。
左手黑衣人手执长剑,还保持着刚才出招时的姿势,一动未动。月光之下,一双明眸倒映着湖外青山,泛出层层涟漪。右手黑衣人却冲上前来朝陈伯尸身狠踢两脚,愤然骂道:“老东西,看你还豪横不豪横!”苻直转过身去,一巴掌抽在那人脸上,牵动得颈上伤口流血不止。他揪住黑衣人衣领,低声喝道:“未济将军一世英雄,岂容你来侮辱!”只见他褪下身上披风盖在陈伯身上,吩咐道:“厚葬未济将军。”众黑衣人得令,抽出弯刀在当地掘出一个深坑,就此葬下陈伯。
“‘无声剑法’果真名不虚传,未济将军英雄一世,怕是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未能知晓。”苻直与执剑黑衣人并肩站立在刚堆好的封土之前,叹息着说道。
“你错了,他早已认出我来!”黑衣人说道。
苻直“咦”了一声,又似乎想通什么,接着说道:“是了,如此无声无息,也只有南山盗宗‘无声剑子师’能做到了。世人只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却不知凡快者必有声息,行偷袭之事,最怕打草惊蛇。你这剑法以慢取胜,破空无声,剑花无痕,配得上这个‘盗’字!”
“若不是你提及十二年前旧事,让他分了心神。怕是我这‘无声剑法’也不得伤他分毫。你如此说,是在取笑于我么?”“无声剑子师”言语反诘,语气却异常平静。
(2020.09.08更新本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