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暗,看不清字了······可能到晚上了吧?我枯坐在桌子前这样想。
没水的笔、墨水瓶、桌面、正在写的那本书、空白的纸、有字的纸、涂鸦的纸、茶叶包装袋······大家纷纷暗下来,只有油灯自己咬牙亮着。
费力挪动废稿子堆成的山,把灯和灯排泄出来的光们挡在角落里,好让眼睛舒服一些。
最后一点茶叶也叫我嚼光了,衣兜儿里只能倒出来泥屑和两张薄荷糖纸······有点恼火。
把椅子往前扯扯,噗一下趴在桌子上,手肘搓过桌面,发出一长串吱吱叽叽。
沉积许久的头皮屑,茶叶屑和灰尘荡起来,洒到我衣服的褶皱里一点,再落回去一撮,随着我的呼气,整齐的飘到桌面上的坑坑洼洼里。
跟这些空白的纸这样耗着这许多天了,仍然没有一点写下去的欲望,但是人总得做点事情,于是只有在这里坐着,胡思乱想。
想我的主角在书对面的生活,一入神,我就变成了他,彻底的发起呆来,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彻底的忘了写字这回事。
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个十足的笨蛋,要想把自己脑子里的一件东西清楚的表达出来,动辄就是几个小时,硬挤出来几百个字的胡诌八侃,不知所云。
而我在写的又是几万年前远古时代发生的故事,那是之前还在大作家们笔下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套路。就是,学者们所谓的“二十一世纪”,“星空下的时代”那会儿古人类们的历史故事。
那个时期嘛,无论是社会形态还是别的什么,所有的东西,与现在相比,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吧?以我这样的写法,应该就只有那种给本字典都能看个通宵的人,才会为这样的文字买单吧?
虽然写不了多少字,但长期的写作生涯也已经不可思议的把我压榨到不成人形,腰和脊椎争先恐后的出现毛病,就拿写字的右手来说······它在空闲的时候,经常不自觉凭空抓来扣去,蜷成握笔的样子,簌簌抖动,像是有了自己独立思想,竭尽全力扭动着想同你交流。
我不养宠物,我哥嫌烦不让养,不过有时候看着右手自顾自乱抽抽,倒是感觉蛮疗愈的,大抵宠物所带来的慰藉,不过于此吗?
睡觉的窝里堆着几摊稿子,我推开了些,可以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枕巾上睡着后不小心从嘴里滑出来的薄荷糖,放的太久没收拾,融化开了,黏住张稿纸,推时没注意,撕下来一长条,碎片上依稀看见一句:“猫腹中的雪,在坠落之前,就无声的变成了,它皮毛的颜色”。
没头没尾,朦朦胧胧,欠揍的样子十分像是我的文风,但实在记不得当时把这句放到哪段里了,倒是右手一看到文字,便触景生情般一阵阵抽搐,我“嗯嗯”的使了下劲,果然控制不了,只好趴下用肚皮把它压住。
屋子里,光线愈加黯淡,舒服的哼唧几声眯起眼,有细小光柱从墙上小洞划进来,世界真是温柔。恍惚间,有什么啪哒哒的声音,逐渐逼近,一开始,我以为是什么飞虫拍打翅膀,但想到那么微小的声音怎么可能让我听到,又不禁被自己蠢乐。
那声音私自变响,又在门口顿了顿,逆着门外的光,有什么消瘦的东西推门进来,油灯下,认清是哥哥,兄妹两个,相视无言,只能听见我的耳鸣声闷闷响着。
哥哥一定又以为我睡着了吧?确实······我的眼睛狭而长,天生一副睡相,睁着眼,也老是让人家以为在睡觉,尤其还是昏暗中······
他悄悄掩住门,把一大包我托他拿的东西放到桌上,轻轻换鞋走过来,搬走我身边拱卫的杂物,一片黑暗中,屏着气,艰难的,在不碰到我身体的情况下帮我盖好被子,如履薄冰般,从我身下抽出我镇压在肚皮下的右手,然后掖好被角,长出一口气。
整个过程我都静静盯着他。
右臂压的麻了,干脆伸出来活动几下,他明显吓了一跳:“又在装睡?”说着,神情懊恼起来。
我先指指自己的鼻子,三指轻捻,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耳边,意思是:“我没在睡!”。
“太暗啦,看不到你说啥,那个,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朋友从伊尹城回来了,带了不错的象鼻茶,我要了包,放你桌上了啊?之前都是去些什么密室啊,沙漠啊,太空港啊啥的,这次环境还好,我换了两大包茶叶备着,应该够你吃一段时间了。”
啊,这个谨小慎微的家伙就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我们俩自己也搞不太明白,我和哥哥明明是双胞胎,性格却相去甚远,不过也不奇怪。
那些事情经历下来,哥哥毁容了,皮肤团成几团纠在一起的球,脸颊完全被那些人撕下来,口腔和牙龈因为太久暴露在空气中,爬满了厚实而苍白的褶皱,而我也被夺走了声音。
两个人之间出现的任何隔阂,我们纷纷将其归罪与它——但,我猜站在对面的哥哥也知道,其实远不仅与此。
哥哥他······我说不来······他好像总是对一切都小心翼翼的,看一切事物都饱含了悲情,甚至因为毁容,到了有些极端的程度——他觉得一切让我们兴奋、激动、幸福的事情,都是为了对比出之后我们遭遇的痛苦的事而存在的。
都是为了使我们在该痛苦的时候可以更加痛苦而存在的。
所有事、所有东西归根结底都闪烁着“苦痛”的光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看到什么东西死掉了,他会由衷的替它高兴,觉得那东西解脱了,甚至高兴到发出舒服的呻吟声,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好人。
作为这怪人的双胞胎妹妹,我却没有什么性格。
这么说很奇怪,但是确实,一个常年蜗居在家的哑巴,除了“做梦”,和自称的“写作”,连和世界交流的机会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性格?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行事标准是怎么样的,因为我从没有“行”过“事”。
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人狡诈,又因为别的什么一件小事,又觉得我敏感,觉得我坚强,又觉得脆弱,有时甚至还会觉得,可能我是个善良的人也说不准?——但这么觉得之后,绝对又会出现什么旁枝末节的小事,又让我觉得,我这种人简直不配想到“善良”这个词。
于是,我只能这样姑且活一下,没有性格下去。
我发起呆来,没工夫理哥哥,光着脚走着去抓了片茶叶含着,一瞬间,思路清晰起来,耳鸣和眼前的重影也消失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