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3日,美国,巴尔的摩。圣诞前夕。
已近黄昏,街道上却是人来人往。满街的圣诞装饰让人眼花缭乱,圣诞乐曲与嘈杂的人声混在一起。这是圣诞假日前最后的工作日,一部分商店已经关门,最多到明天午后,几乎所有的商店都会在挂好装饰的门上再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人们沉浸在节日前的躁动与兴奋中,连从东边切萨皮克湾吹来的海风都不寒冷了。远方华盛顿纪念碑前的广场上也是人山人海。
可是,可是。在这样一个温馨的时候,总会有些被人们遗忘的角落。没有彩带,没有灯火,没有陪伴,就这样独自一个人陷入这个小小的角落。
我看不到他们的脸。
是谁,是谁?这段日子没有了色彩。我不在那里吧?他们在笑,也与我无关吧?为什么,他们是如此的快乐?我也在笑,可我却觉得悲伤。
啊,一定是这样。每当我身陷幸福中时,心里就会想着这世上没有永久的幸福。明明当下活的很快乐,却总想着以后的事。
所以惩罚会来。他们的时间仍在流转,而我的早就停止了。直到他们走出我的世界很久很久,我才终于醒了过来。
就算快到圣诞节,约翰·霍普金斯医院里仍和往常无异。身为世界顶级的医院,它的医护人员一年到头都有享不完的忙碌。可能是位于巴尔的摩的中心,这里或多或少也有了一点圣诞气氛。
神经科的住院楼里,护士们穿梭于各个病房中为住院的病人进行例行的检查。作为世界顶级的神经科,这里的医疗和护理有着一流的水平。干净的走廊,柔和的灯光,冰冷的长椅——唯一显得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恐怕就是这个时间点了。
某一层深处的一间单人病房里,十五年来迎来了第一次骚动。
“嗯......”嘶哑破碎的声音想起,断断续续的让人联想到快断的细线。病床上,“女孩”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可是,即使昏暗的天花板早已进入她的双眼,她的大脑中仍旧一片空白。大脑皮层的视觉中枢时隔多年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慢慢的处理视神经传来的信号......有了,大脑中有画面了。
可是,“女孩”一时还无法理解。整个大脑就像在仓库中积了好几年灰尘的机器重新运转,所有的功能正在激活。好几分钟后,她终于想起自己是个人——
一头黯淡的金发就像积了灰似的压在脑下,明明很小巧精致的五官现在却显得极其苍白与病态。手脚纤细得不能再纤细了,即使盖着毯子也显出小小身体的瘦弱不堪。
简直就像被主人遗弃的洋娃娃。
大脑终于发出信号——动动手指。手指关节传来疼痛。可“女孩”还是成功让左手握拳了。紧接着是——转头。她用力转动脑袋,脑袋上传来束缚感——不只是连接在头上的电极,还有僵硬的脖子带来的。窗帘是拉上的,看不到外面的场景。
“女孩”突然想走到窗边去拉开窗帘,看看外面的景色。大脑又发出指令——直起身。这可是个艰苦的任务。剧痛从脊椎传来,让她上身抬起来一点又降了下去。但刻在骨子里的不服输让她继续发力。甚至能听到“咔嚓嚓”的声音了。
终于,她坐起来了。看着自己的双手,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是真的无法说话,好几年没开口让她一时忘记如何说话。一头金发垂在腰后,很长很长,有一缕垂到了地上。
终于,脑中的记忆开始亮起。是的,是的,我是emil。父亲在手术室门口流的眼泪。巴尔的摩动物园的售票员。中国的筷子。妈妈......很多东西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应该都想起来了吧。
只是,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心里少了什么。扭头看着窗帘,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翻腾。好想、好想看看,现今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劳伦斯现在一肚子怨气。身为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神经外科资深医生,五十岁的他一年到头总在忙碌。这年圣诞节他难得的获准休假,而在圣诞节的前一晚他已经处理好所有的事务,又和家人约好晚上去置办圣诞礼物。开车回家的路上,医院护士的一通电话让他立马掉转车头开回医院。
停好车,劳伦斯在冷风中走进神经科大楼。基本情况护士在电话里说了。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披上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把名牌别在胸前,再打开已经收拾好的抽屉,拿出所要用到的表格与文件,“砰”的一声甩上门朝住院楼走去。虽然心有怨气,但他身为医生的基本素养还是有的。刚才那一下已经把他的怨气发泄完了。
边检查手中的表格,劳伦斯边无奈地想:唉——“睡美人”偏偏在自己手中苏醒了。
他所负责的这位病人,沉睡时间之久在神经科可是出了名的。这位病人的第一位主治医生已经去世,第二位也已经转到别的医院去了,第三位就是劳伦斯,到现在已经是接手的第五年了。虽说是主治医生,但面对这样一个长年沉睡的病人他要做的只是规划护理方案和进行必要的检查;至于苏醒,前两位医生尽了那么大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到他这里已经是没办法了。病人家属开头那几年要求很迫切,最近这几年也没怎么说了,只是支付每年的巨额费用,似乎是在等着病人的自然死亡了。
劳伦斯虽这么想,他该做的事还是会去做好。他知道这位病人是怠慢不起的——在这家医院住了这么多年的院,不难想象这位病人是某个富人家里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富人。
终于来到了住院楼,值班的保安向劳伦斯点点头,可劳伦斯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街道上的灯火让他有点焦虑。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到了所在楼层,走过的护士看到了他:“劳伦斯医生,您来啦?”劳伦斯点点头,没有做声。两人一同朝病房走去。
那间病房门口已经有两三个护士了,病房里面应该也有。劳伦斯问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具体时间我们不太清楚。不过下午六点时安妮来检查过,没什么异样;刚刚我来的时候,发现那丫头竟站到窗户边了,真是吓死了。”一个年级稍长的护士回答。一旁一个年轻护士也点了点头。
“没什么问题吗?”劳伦斯吃惊不小,“趟了那么多年,这么快就能下床走动了?”
“那丫头瘦的像具骷髅。”刚才的年轻护士说道。年长的护士笑了:“别这么说,安妮。就我所知,那丫头年纪比你还大,你这么‘丫头丫头’的叫不太好。”
劳伦斯挥挥手,制止了护士们的玩笑:“总之身体方面还好吧?”
“看不出什么问题......具体的要进一步检查后才知道......你现在是来给她做精神检查的吧?”年长护士问道。
“是的。现在太晚了,先做精神检查。主要是确认精神状况。”劳伦斯打开病房门——
“痛痛痛——你轻一点!”女孩尖叫道。在她身旁的护士边道歉边把帖歪的电极片从女孩的鬓角上扯下来,重新贴好。;另一边的护士在帮她梳理过长的金发:“你之前别自己扯掉电极乱走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再重新装回去。”
“我就是想看看外面......”女孩说道,“哎,快到圣诞了吗?我看到有穿成圣诞老人样子的人。”
“是的。我们中好几个都是被你搞到这来伺候你的。”帮她梳理头发的护士把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大马尾,扎在脑后,“头发很好看呢。”
“......”女孩明显是害羞了,低着头,苍白的脸颊上多了一丝血色。
看到这一幕,劳伦斯首先感到一阵安心。女孩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不过他也不能松懈,该做的检查还是要做的。
“负责这里的护士留下来,其他人可以走了。辛苦了。”劳伦斯说道。门口的几个护士道了别,离开了。现在,这间病房里只剩下四个人了。
劳伦斯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了一下手中的病历资料,说道:“奥古斯汀小姐,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杰克·劳伦斯。”
“啊。”女孩刚才似乎走了神,听到劳伦斯的话吃了一惊,转头看向他。那一瞬间,劳伦斯被女孩的那双蓝眼睛给迷惑了——他不相信有成年人会有这么一双漂亮纯净的双眼,所以他在这一刹那以为看着自己的是一个单纯的小孩。
一个三十五岁的小孩。
“你,你好,”女孩似乎被劳伦斯正式的态度给吓到了,有点紧张,“我是埃米尔·奥古斯汀......叫我emil就好了。”
“不用太紧张,奥古斯汀小姐,”劳伦斯当然没有直接叫她“emil”,“首先恭喜你苏醒——在很久之前的手术失误造成神经创伤性昏迷后再次醒来,这已经算是医学奇迹了。”
“奇迹吗......”emil若有所思,“啊......我好想记得。是,是那场脑瘤摘除手术吧?在......在纽约的时候......”
“......是的,”劳伦斯又看了一眼病历,“看来你的记忆没多大问题呢。下面我要进行的是精神检测,多半是以提问的形式。过程中若有不适请及时告诉我。怎么样,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没问题......只是有点懵,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emil紧皱眉头拼命想了一会。
“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劳伦斯拿出检测项目表。
整个过程的顺利程度超乎劳伦斯的想象。emil对测试作出的反应好到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沉睡了这么久,头脑清醒得几乎与常人无异,精神状态与人格分析都没太大的问题。
一个小时后,测试结束。有些疲惫的emil在护士的帮助下平躺下来。劳伦斯仔细查看了一下检测表。结果基本上没什么问题。
“怎么样?”emil有些担忧的问。
“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一小部分的记忆丧失和轻度的认知混乱。你似乎对于自己早年的部分经历没多少记忆。”
“好想是的......我只记得自己在中国待过几年......但只记得有这么回事,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基本没什么印象了......很严重吗?”一抹不安浮现在emil的脸上。
劳伦斯连忙回答:“对目前的生活没太多影响的话,是没多大关系的。就像我们也会自然地忘记一些事。况且记忆也有恢复的可能。”
“这样啊......”emil似乎安心了一点。劳伦斯整理好资料,示意两位护士留在这里照料emil。他起身说:“今天就到这。明天上午要对你的身体进行全面检查,以便之后我给出方案。”
emil点点头。劳伦斯准备离开了。今晚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明天的检查会很费时,几乎不会有他什么事了。
“等一下!”emil叫住了劳伦斯,“我一直都想问,现在是哪一年了?”
劳伦斯疑惑了一下。当他看到emil一脸惊疑地看着他手中的智能手机时,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的人生出现了一大段空白,她迫切地想知道这段空白有多长。
而答案会是很残酷的。
“你是2003年夏天转到这来的,到现在有15年了。”劳伦斯慎重地回答。
emil一瞬间僵硬了,劳伦斯甚至觉得看到她的瞳孔骤缩了一下。
良久,emil开口了:“今年是......2018年了?我都......我都35岁了......十五年就是躺在这种地方......”豆大的泪珠涌出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护士们沉默了,劳伦斯也抑制住了即将发出的叹息。整个病房里只有轻轻的啜泣声在流淌。
“请冷静一点。”劳伦斯出声安慰。emil抬起瘦弱的手,抹掉脸上的泪:“我只是、只是觉得不甘心......我还什么都没做,十五年就过去了。”
劳伦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待emil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他打开了病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