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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澈温馨地笑着，多年来两人相依为命，昔日那些场景还很清晰。每当义父说到当年跟随靖王所率的天策军南征北战的时候，话匣子就算是彻底收不住了，每次都能看到他的胡子得意地不停乱抖，眼睛也笑得看不见了。
杨澈对于靖王两个字从开始的陌生，到好奇，最后被同化成盲目的崇敬，都是义父杨尚志的功劳。
从九岁起，杨澈就被义父带到军营生活，亲自传授枪法。杨尚志是杨家枪第八代传人，又是沙场宿将，枪马娴熟，一身武艺十分不凡，从扎马步举石锁开始，再到心决、招式，一步一步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杨澈性子淳静，反应快，肯吃苦。提、掳、拦、拿、缠、翻、圈、环八字诀很快就一一掌握，不仅学招式很快，而且每日不辍地打熬筋骨。用杨尚志的话来说“天生就是学枪的料子”，十年下来，已隐隐有青出于蓝的态势。
不仅如此，杨尚志从杨澈五岁起就教他认字，作为昔日天策军金枪营主将，家里书房收藏着靖王当年留下的旧书和兵法，上头还有不少原主人的批注和心得。
杨尚志在杨澈六岁的时候，就把所有书籍一股脑儿塞给他，他自己会的的就教一教，他不懂的就扔给小杨澈自个儿瞎琢磨，反正他相信最后那小子肯定整得明白。
对这个义子，杨尚志总有着盲目的信心。每当杨澈问他，他便露出一脸神秘的微笑:你跟那个贵人都俊成这样，没有什么难得住你们的啦。
杨澈怀疑义父看待事物的角度是被靖王严重影响了，因为每次酒醉后，他都咧开大嘴笑得贼兮兮的:
“你爹我当年就是看你眉清目秀的，不舍得那么好看的娃儿饿死了才把你捡回来的。”
“越长越俊了，以后肯定比你爹我强十倍。”
“不得了，过两年就要比那个贵人还好看了，我家澈儿不得了！”
杨澈时常无奈地想着，也许在义父“朴素”的眼里，长得好看就等于武功高强加神机妙算？
杨尚志经常得罪上官，按说杨澈应当主动替义父弥补关系，然而他生性喜静，说好听了是淳朴，说难听点就是孤僻。虽素来不与人争斗，却从不主动和他人交流。一个是不屑虚与委蛇的刺儿头，一个是八竿打不出屁的闷油瓶，父子俩和平州军有着泾渭分明的疏离。
乃至一年前，杨尚志的先锋卫陷入西域诸部落围攻，屡次求援，而平州军群卫按兵不动，坐看先锋卫覆灭。义父拼死突围身受重创，强提着一口气回到青云县，等把东西给了杨澈，交代好遗言，才安心地闭目而去。
曾经叱咤沙场的勇将，最终死得无声无息，没泛起丝毫涟漪。而为杨尚志入殓下葬的，仅是杨澈和住在隔壁的母子共三人而已。想到瞎眼林大娘和她的儿子小林，杨澈心中一暖，这对母子是他如今在世上剩下唯一的亲人了。
林大娘的丈夫被仇家设计，输光家产后被杀。七年前母子俩为了避难，逃到青云县定居。
瞎眼林大娘的眼睛并不瞎，她略通相术，乍到异乡身无长物，只能帮人卜卦为生。卜算时习惯翻着白眼，故而“瞎眼神婆”的外号就这样传开了。刚开始还有不少地痞闲汉想欺负这外乡来的孤儿寡母，却被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连挠带咬，不死不休的狠劲儿吓退了，小林也成功落了个“林疯狗”的雅号。杨尚志偶然间看到，颇为欣赏少年的倔强血勇，家中院子又有空闲，心生恻隐便将林家母子收容下来。林大娘为一家四口做饭打扫，浆洗衣物，小林就跟杨澈做伴，一起看书习武。
小林名为林霄，从小颠沛流离，饱受炎凉之苦。寄人篱下的他起初只是卖乖嘴甜地哄杨尚志欢心，对杨澈却很是戒备。但很快发现这个他“打又打不过，骂了又不理”的同龄人有些冷面罢了，心地却是不坏的。兼之武艺高强学识不凡，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是越来越顺眼。
于是小林发挥他“打不过就骚扰”的策略，死缠烂打喋喋不休之下，饶是杨澈安静沉着的性子，也被激得破口大骂，一来二去之下，两人竟成了脾气相投的好兄弟。
杨澈对他既是无奈又是欣赏。一方面因早年经历让小林有些玩世不恭，还花言巧语把青云县远近闻名的“豆花西施”，在杨家对街摆摊的俏寡妇骗得芳心暗许。另一方面小林心智过人，对学问极尽钻研的功夫，家里的藏书他翻得比杨澈勤上十倍。
最让杨澈动容的是，小林曾发誓一定要考得功名光宗耀祖，让历经苦难的林大娘扬眉吐气。天不负有心，半年前小林便在乡试中了解元，旬月前拜别了林母，进京会试去了。
杨澈忍不住笑了笑，想起了那日城门外长坡临别时，小林那恣意的高歌:
小林是林霄，
林霄是小林。
一朝凌绝顶，
俯向九霄鸣！
小林已经走在属于他的路上，自己的路又在哪里？
杨澈不再犹豫，打开了皮袋。
一个白色骨牌，一张信笺。
骨牌是象牙质地，形若旗帜，镶刻着“天策”“金枪营”字样。而信笺上只有短短的五行字:
“靖国铁卫”
“安纵横连”
“南兴之策”
“华民为天”
“天策誓死护卫靖王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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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推开房门，杨澈背着包裹，已是换上一身黑色劲装。
只见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白净娟秀的妇人坐在西院林大娘的门前，浆洗着衣物。她便是那个还未过门，丈夫便死去的“豆花西施”刘青梅。
一年前，林大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小林和青梅姐诉苦。从那时起，刘青梅每有闲暇都会到杨澈家里照顾大娘，还顺便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但面对青云县诸多土豪劣绅的垂涎时，这个苦命女子却不假辞色，洁身自爱，名声甚好。
“可惜最后折在小林的手上。”杨澈暗笑，又有些感叹：也只有这般贤惠淑美的可人儿，才能让心事沉重的大娘和小林真心喜爱吧？
“小澈，你要出远门呐？”刘青梅看清来人，挽了下头发，笑着问道。
杨澈想了想，语气颇为郑重地嘱道:“青梅姐，我有要事在身，需远行一趟，归期不定。我会让陈伯帮忙照看家里，你让青峰放差之后不用回城外的老屋，直接住我的院子，你们也好相互有个照应。”杨澈的语气变得微微歉疚：“我和小林都不在青云，只能辛苦青梅姐，大娘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呐。”刘青梅语气温柔，眼里带着认真：“你和小林都是做大事的人，放心去吧。小峰最佩服你咯，那小子跟着你学了几天拳脚就当上了驿卒，要是知道能住在你的房间呐，肯定乐得跳起来咯。”
“万事小心！”杨澈说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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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马蹄如飞，杨澈很快便出了城门，心下不停分析：
“靖王身死，太子燕王一党监国，局势可谓坏得不能再坏。”
“陛下病重已久，让华文帝平反厉王案显然不现实；鲁王多年前便音讯全无，只怕已经身故；宁王镇守两国要塞分身乏术，有心无力；看来消息无误，雁阳山萧王是唯一的选择。”
“虽说圣旨没有降罪靖王家眷，但政敌当权，绝对不缺落井下石之徒，小郡主雁阳山一行，怕是不太好走！”
“即使到了雁阳山，萧王最多庇护小郡主性命。若要还靖王府一个公道，只怕是任重而道远。唉暂且不管了，义父遗命是为天策尽忠，守护靖王血脉，走一步算一步吧。”
杨澈念头逐渐清晰，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行，便是完成义父的遗愿。紧张中带着兴奋，举目远眺。
残阳如血，暮霭凝金。荒野寂寥，莽莽无垠。心里虽忧心小郡主的处境，胸中又生出一股属于年轻人的豪情。
信马由缰之间，杨澈发现自己到了当初和小林送别的地方。心里一动，清朗的吟诵声和急促的马蹄声交织着散落在长坡之上：
雁阳万道关，
故旧心难安。
此身欲向南，
纵死亦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