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密布,朔风正紧。
这一年宁远的冬季好像特别漫长,一点儿也看不到开春的迹象。从北方一头撞进来的寒风,在辽西走廊里鼓足了劲儿,“呼!呼!”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前面那场刚刚扬长而去,后边的就抖擞着精神呼啸而至,在狭长的天地间激荡肆虐不已。
紧随着寒流到来的,还有从北国浩浩荡荡开来的十余万兵马。这是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三日的午后,阴沉沉的天空一如皇太极此时的心情。
凛冽的寒风中,先头的一万多骑兵已经兵临城下。皇太极端坐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正白旗旗主的一身银盔银甲素罗战袍,让他矫健的身躯更显得挺拔,面色越发殷红。
这位让无数汉人闻风丧胆的四贝勒今年还不到三十五岁,他脸型瘦长,一张红脸上因害天花落下了不少麻瘢,两只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像狼一样闪动着机警、狡黠的光亮。
能在名将如云的八旗兵中出任前锋,自然是出于汗王的信任,而他也显然没有空负盛名。离城五里远近,他就喝住队伍,命令正白旗沿着山海大道向左右两翼散开,以战斗队形就地休息。焦急地等待着刚撒出去的探马回报。
近四年间,他们一直忙于巩固新得的辽沈地区,去年还把都城由辽阳迁到沈阳,这些都是很耗费精力的事。同时,由于新上任主理关外军务的孙承宗不急于同他们决战,而是凭借辽西走廊的特殊地形,极有耐心地采取了以守为攻的蚕食战法,一座城池接一座城池的慢慢向东北方向发展,一直从山海关蔓延到锦州一带,让他们很难下手,只好耐心等待对手出现破绽。
所幸的是,这些汉人虽然人多势大,却像一棵腐朽的大树一样不中用了,窝里斗的劣习始终不改。上一回夺占沈阳,他们就是趁着熊廷弼下台,敌人军心涣散之机,在广宁一举击溃明军主力,捡了一个便宜;这一次,汗王得知孙承宗又被罢去,明军向关内撤军的消息后,当即纠集起所有能用的部队,吩咐各牛录并归降的汉、蒙军将领,除军械器物以外,每官预备牛车30辆、爬犁30张,每人携带靰鞡3双,还要各炒米3斗。他们已经秣马厉兵了四年,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此次不惜出动倾国人马,看汗王的架势是要直取山海关,彻底掌控辽西走廊了。如果顺利的话,南朝的花花江山将一举变成自家的后花园,今后什么时候想去就去,再无山川险要能阻住八旗铁骑的马蹄。
从右屯、大凌河、小凌河、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等被明军丢弃的城堡一路行军而来,越是距离宁远相近就越是人迹稀少,连所过村落也被烧的烧、拆的拆,毁弃一空。这里的肃杀和寂静让他心头隐隐不安,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不像是仓皇逃命的样子,显然是出于精心安排。更令他起疑的是,从沈阳出发以前就派往宁远的几十名细作,竟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个人能够送来任何消息!
这种现象在夺取抚顺、清河、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广宁以来还从未有过。“用间”这一古老的战术,是他们在和众寡悬殊的汉人作战中最为得心应手的一招,屡试不爽。辽东地区数百年来的胡汉杂居和文化融合,使他们不用费力学习,就能以汉人的身份混入每一个角落而很难为人察觉。这些精心挑选的细作在过去攻取那些大小城池时,或者送出准确的情报,便于八旗铁骑直击要害,有如神兵天降;或者分化和瓦解那些矛盾重重、离心离德的南朝军民,使之战不能战、守不能守;更有甚者干脆策动叛乱,直接夺取城池或者攻占城门,起到了主力部队难以替代的作用。
“明远兄弟,你们可回来了!怎么样?打探到什么了吗?”
终于,让他望眼欲穿的几个探马到了。他狼眼一亮,利索地跳下白马,亲热地叫着,抢上前去迎接。
和其他贝勒不同的是,善于恩结人心的皇太极,在他的正白旗下任用了许多汉人和蒙古人。这些人对他的忠心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出身建州女真的正宗八旗将士。
“禀贝勒爷!打探到了,情形很不妙!”为首的探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人后生,他叫张明远。
由于赶得太急,在这哈气成霜的天气里,几名探马跑得脸上热汗淋漓。几个人顾不得擦汗,滚身下了坐骑,先跪倒行了一个大礼。
“快,说来听听!”皇太极示意他们不必拘礼,一边让身边的侍从送上毛巾和水囊,一边连声催促。
“我看到咱们派过去的细作了!”面容俊秀的张明远草草拭去满头满脸的汗水,又举起水囊连喝了几大口,喘着粗气接着说,“宁远北门紧闭,吊桥高悬,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就像是一座空城的样子。可我不放心,就带着几个兄弟凑近了看,这一来可不打紧,您猜怎么着?……”
“少卖关子,快说!”
“是!我们离城门最多只有三五十步时,忽然发现城门上边悬挂着十几颗首级……”
“首级!能辨认出来吗?里边有我们的人吗?你们不会看错吧?”皇太极已经猜出了什么,但还是有些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又一句。
“娘的!虽然血肉模糊,但大家朝夕相处惯了,脸熟得很,绝错不了!见了鬼了,几乎个个都是我们派去的兄弟!”
皇太极难过地低下头。这些被处死的细作都是从正白旗挑选出来的各族勇士,没想到还未开打,就已经命丧黄泉。看来,明军确实已有准备,可为什么竟然见不到一个敌人呢?来宁远之前,他们就探听明白了,守城的明军主将袁蛮子一直违令,迟迟不愿撤走,而他们不仅派出细作,也做好了先攻打宁远、再夺取山海关的准备。难道这个人竟是个虎头蛇尾的家伙,听说大军压境就逃了?
他定定神,咬着牙又问:“真的没有一个守军吗?就不能设法摸进城去看看?”
“恐怕不行!”张明远摇摇头,“护城濠又深又阔,虽然冰结得很厚,可没有器具人和马匹都不能过去。”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我很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虽然看上去像是座空城,但是,鸟雀觅食都离城很远,却见不到一只敢于停栖城头,十有八、九伏得有人……”
皇太极赞赏地点点头,安慰了几句,让几个探马归队去休息。自己却为是否有必要再派人去打探而踌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