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面的校军场上,黑压压地列满了驻守宁远的明朝官兵。
觉华岛上的守军主将金冠没有带着他的水军参加大会。做为关外明军粮秣辎重的补给基地,觉华岛历来接受山海关和宁远的双重领导,大敌当前,他们更是谁都不愿得罪。自恃有海峡天险保护,所以借口防务紧急推故不来,只派来一个姓陈的都司列席旁听。
小看台上点燃着几堆熊熊的篝火,火苗愉快地舔食着木柴,不时地发出“辟辟剥剥”的响动。袁崇焕立在台前,全身都被火光涂抹上了一层灿灿的光亮。
他已经用岭南口音很重的官话喋喋不休地讲了快有一个时辰了。从国家的形势讲到保卫宁远的意义,从忠君报国讲到人生的价值,这时又大谈特谈起八旗兵的残暴和用兵上的弱点。他学识渊博,此刻心急如焚,更是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越说越有劲儿,一心要唤起士兵们的斗志。
总兵官满桂、副总兵官左辅、朱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一旁不耐烦地打量着袁崇焕。下午,崇焕已和他们谈过,要留下死守,来不及撤了。这三人都是老行伍,是靠着一刀一枪的军功和浑身数不清的伤疤挣得今天这位子的。他们忠诚、勇敢,能带兵,会打仗,渴望杀敌报国,是那个时代优秀军人中的代表人物。但现实中朝廷的昏聩无能,奸佞的胡作非为,从上到下文武臣僚普遍存在的腐化堕落,这一切让他们对前途感到迷惘苦闷,身不由己。谁都知道,孙承宗、袁崇焕是少有的、难得一遇的好长官,说是良师益友也不为过,所做所为一向为他们所敬重。本想跟在鞍前马后干成一番事业,不枉了热血男儿人生一世。可是冥冥之中,命运仿佛在有意作对,越想走正道吧,正道就越发走不通的样子!先是老督师莫名其妙的下台走人,接着就乱成了一锅粥;大家紧跟着袁崇焕,弄得撤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步一步地就走进了眼前的死胡同。虽然凶多吉少,虽然不情愿,但他们还是照办,打算舍命陪君子。朝廷不仁,他们却不能不义,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身份,更不能让袁元素这样的好人失望。只不过他们忘不了,就在四年前,为了守卫广宁,大明朝的十四万大军跟八旗兵有过一回较量,弄得几乎全军覆没,结果还是丢了广宁和辽东的大片国土。这场惨败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可怕。如今可好,小小的宁远孤城兵不满一万,这个书生出身的袁大人执意不走,让大家留下来抵挡号称几十万的敌军,还想创造奇迹……大冷的天儿,啰啰嗦嗦讲这么多干嘛?
满桂终于忍不住,借着崇焕讲得累了,停顿下来喝水的当口,轻咳一声,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元素,还是早些散了吧!你看,弟兄们都冷得撑不住了……”他自认为话很得体,却没想到袁崇焕霍地转过脸,眉头紧锁,从深眼窝里闪过一种惊诧、失望的眼神。共事两年多来,袁崇焕并不因为他出身蒙古人就歧视他,排斥他,一直互敬互让,合作得很好。这一道冰冷的目光让满桂有些不知所措,公牛样的身躯退了半步,嘴巴张了张,不敢再劝。
其实,袁崇焕也知道,如此空旷的校军场,就算把个喉咙喊破,眼前这八、九千人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站的稍远一些,就要从他的神情和手势上去猜想。满桂的话,提醒他注意到除了前锋营的将士瞪圆了眼睛在听他讲演,而更多的士兵则个个神情麻木,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觉华岛派来的陈都司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怕冷,早就不辞而别了。
难道这就是朝夕相处了几年的那支精锐之师吗?他很难过,如果连满桂这样的高级将领都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缺乏信心的话,普通士兵们的士气可想而知。低头思忖片刻,将茶杯放在罗立端着的托盘上,吩咐道:“快去,给我寻些草料来!”
看台后拴着的战马背上几乎都备有草料袋,聪明伶俐的小亲兵答应一声,将托盘交给别人,很快就拎着装得最满的一袋草料跑了回来。
大家好奇地看着,不知袁大人要干什么。就见他像接受圣旨似的,规规矩矩地跪好,两手举着草料袋子,冲台下喊道:
“弟兄们!你们能够随我留下为国守城,这让我很感动。来日如能打退敌人,保住宁远,国家幸甚,关外这一方的百姓幸甚!大家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是功臣!天下黎庶都将感激你们,到那时你们自不会怪我。请大家相信,袁某并非为了保住头上这顶小小的官帽才决意让你们留下。做为个人来讲,以后朝廷是否会追究本道不尊上峰调遣,执意留守宁远之罪还很难说。但我想国难当头,个人荣辱实在算不得什么!我相信是非曲直,天下自会有公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喘了口气,向台下的士兵们重重地叩了个响头,“……弟兄们!我所担心的是,万一宁远有失,本道自当一死以谢国人,这也罢了!只是如此一来,今天留下的每一位兄弟都是被我所害……”他将双手举得更高,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穹,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的高喊道:
“苍天明鉴!袁崇焕誓与宁远共存亡。倘若宁远失守,各位兄弟的大恩大德,袁崇焕今生今世是无法报答了,那就让我来生来世做牛做马相报吧!”说完,解开袋子,伸手抓起一把草料,满满地塞了一嘴,大口大口嚼着,神情痛苦地吞咽着,又苦又涩的草汁儿顺着嘴角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