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宁远拥有驻军两万人。但实际上,除去大量空额和只能干一些农活儿或是辅助性工作的老弱,再刨去驻扎在离宁远东南面几十里远近的觉华岛上守备屯粮的水军七千人,真正能投入守城战斗的还不满一万人。平日,只有从北京调拨来的几百名神机营炮手和袁崇焕的标营驻守城内营区;总兵官满桂、副总兵官左辅、朱梅和参将祖大寿的人马则分别在四个城门之外扎营。这不仅是为了便于日常训练,最主要的还是利于照看、耕种缘城数十里广阔的军屯农田。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寓兵于农,既耕既战――后来被赞誉为“关宁铁骑”的这支劲旅,和关内一百多万明军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此。
从下午开始宁远就实行戒严了。探马一个接一个、哨马一队接一队的飞驰出城,探视和巡哨锦州方向的动静。城内城外的路口都设上了卡子,盘查过往行人;同时像梳篦子一样挨家挨户的登记核实城里的每一户、每一人。宁远城里的文官同知程维楧、通判金启倧也派出大批衙役,配合驻军动员、强令城外的百姓向城内或是觉华岛迁徙,力求不让一个人、一间房、一粒粮落入八旗兵手中。
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驻军家属多为逃民,由于耳闻目睹了太多的屠杀掳掠,一般来说不管贫富尚能较好的服从;但普通百姓就不同了,虽然人数不多,可动员他们抛弃栖息的小窝、祖先的坟茔,随同大军迁徙这件事却出奇的难。大家明明都对杀人不眨眼的八旗兵怕得要命,出于对故土的眷恋,却总有一些人幻想着老天开眼,编织出各种理由拖延着、观望着,因时间紧迫,往往要强制执行。还好,这种烦心而又细致的工作没有落在祖大寿头上。
祖大寿属于那种打仗强似过年的男人。这种偏执当然是刻骨的仇恨和极度的压抑造成的。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变得自信开朗,热情洋溢,特别通情达理,招人喜欢。
本来,依他的脾气,是说什么也要参加晚上的誓师大会的。可接到的命令却是让他留在城中主持防务,顺带置办酒、肉,准备会后犒劳将士们使用。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是习惯于乐观地看问题,祖大寿也不例外。他不知道袁崇焕是怕他性情鲁莽,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再任性胡来,无意中伤害了关内籍将士的感情。他得意地对何可刚吹嘘说:“不是哥哥自夸:会嘛,任谁都能参加;而坐镇城里就不同了,这可是大人的器重!你老弟也别不服气,论起独当一面的本事,那你可不如哥哥。想当年在觉华岛占山为王的时候,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俺没见过?什么样的人物不是被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话是这么说,可接受了任务后,对誓师大会的那份牵挂却越发让他平静不下来。
以往,他对军心士气这种很虚的东西是不大留意的。他觉得,胆量缘自天性,勉强不来;再不就是反复历练,经得多了见识广了,自然就不怕了,非一朝一夕所能至。但无论如何,杀敌报国、保卫疆土乃是军人的天职,凡是怕死的就不是好军人,挨打杀头都是合情合理的处罚。然而袁大人对待此事的态度,让他隐约感到自己错了,可又想不出错在哪里:对待怕死的人,除了严惩,除了杀一儆百,难道还有其它选择?倘若谁能让懦夫变成勇士,那不成了点石成金的神仙了!
晚饭后,他在临时办公的处所,位于城中心的鼓楼里面越坐越冷、越呆越烦,索性披挂整齐,骑上战马带了十几个亲兵沿街巡视。
风已经弱了,但比白天更冷了。月色惨淡,空荡荡的街道上,两边的店铺早已打烊,只有从家家户户紧闭着的门窗后透过的烛光、人影和喁喁私语中显露出人们的惶恐。
“……知道么?你这是抗命!如今可不是平时,城里的每一处房子都要被国家征用。惹恼了道台大人和各位将爷,随便给你安一个通敌的罪名,弄不好就得掉脑袋……”一个尖利刺耳的男子声音气呼呼地叫着,在寂静中传出很远。
“呵呵!通敌?好大的罪名,这可吓死老夫了!你金大人来宁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莫说咱们还是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字。随便出去打听打听,老夫在此地开生药铺多少年了,生意遍及北京和关外,谁不知道姓金的跟大明官军是血浓于水的手足亲情,向来本分老实的生意人……”
走到街口时,就见一座高大巍峨的宅院外停着一队车马。除了为首的两辆轿马,后边的车上堆满了箱笼等物,车前车后守侯着几十名仆役、丫鬟模样的下人,其中多数人白衣白裤,衣着竟是朝xian人的装束。门前高挑的两盏大红灯笼上,写着“金府”两字,两扇大门敞开着,吵嚷声就是从宅院里面传出的。
这是本城首富、暴发户金亮的宅院。金亮是觉华岛参将金冠的叔伯兄弟,因为和驻军有这层关系,经销中药材的金家在关外生意着实兴旺,在宁远城里就有好几个生药铺子,近来更是将买卖做进了山海关乃至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