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上回到衙署,他就一头扎进书房,任何人都不想见,像只遁归巢穴的负伤猛虎一样,悲愤地舔慰着身心的创痛。
不知是心情关系,还是这个自小在广东东莞长大的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的严寒,虽然是在室内,又穿着厚厚的冬装,他仍然从头到脚都感到冷得难受,坐在烧得很旺的炭火盆边不住地暖着手脚,却怎么也驱赶不掉聚在心头的那团寒意。
他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做官那年已经三十五岁。按常理,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已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做什么事对自己有利,什么事做了出力不讨好应该不在话下吧?可这个貌不惊人、又瘦又小的广东汉子初出茅庐就显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地方,在很多同僚和上司的眼里,他都是一个狂妄怪僻,又臭又硬又不合群的怪人:
比如说,当时正值努尔哈赤率女真族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举目间这个数百年来饱受大明朝和其它种族欺侮的弱小民族就成了东北大地上的强者,开始反过来践踏和侵凌昔日的主人。他出仕那年,后金的八旗兵在萨尔浒一役将号称四十七万之众的明军打得大败,此后明朝不仅无力保护臣服的朝xian和蒙古诸多部落,连自身也是丢城失地、连战连败,大明朝的虚弱和无能在强悍的八旗劲旅面前暴露无遗。可打仗这样的军国大事自有朝堂之上的大臣和将军们去操心,又碍着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什么事了,不用心去钻研为官之道,不去巴结和交往那些有权势的人,也不晓得多捞点银子为自己的将来和儿女的幸福多留点什么,不想想官场上风波险恶,一旦有个闪失,到那时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谁来理你?却整天价捧着本儿跟升官发财不沾边儿的破兵书死命地读,还逢人就高谈阔论边疆的形势,迂!这种不会为人处世的官吏不少见吗?再比如说,四年前他在同样穷酸、同样迂腐的御史侯恂举荐下破格升任兵部的职方司主事,这可是好多人眼馋的肥缺呢;当时努尔哈赤已雄踞辽沈,虎视辽西走廊,聪明点的、跟上边有点关系的,谁不把出关做官视为危途,躲还来不及呢!可这傻帽儿不在北京城里舒舒服服地呆着,却自告奋勇来前线当上了宁前道,图个什么?大明朝又不是你姓袁的,傻!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只怕就更少了;还比如说,自从抱上了孙承宗这条粗腿,将宁远以及锦州等地的防务大权握入掌中后,功劳有了,名声也有了,让你见好就收已是抬举你了,高第你敢惹,那魏忠贤你惹得起吗?孙承宗自以为曾做过皇帝的老师又兵权在握,就胆敢不把“九千岁”放在眼里,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弄得丢官罢职,回家赋闲养老。也不好好想想,即便“九千岁”他老人家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那位打败了所有跟他交过手的明军将帅,平生未输过一战的努尔哈赤你能惹得起吗?蠢!像这样不自量力,敢拿鸡蛋去碰石头的人,别说在大明朝,古往今来又能有几个?
寒风呼号着,扑打得窗户纸一阵阵“唰!唰!”作响。靠窗摆放的书案上,压在青狮镇纸下的一大堆文件、书信也被窗户缝隙里钻进的风掀动个不停,还有几页吹落到脚边。他目光茫然地看看,懒得起身去捡。这些,都是近些天来积下的公wen以及来往信函。既有高第催促他撤军的一道道文件,也有很多下级官员和满城士绅以及北京的亲朋故旧恳请他为国为民坚持到底的信件。最可笑的,反倒是上个月升迁他为按察使的敕命公wen。
去年,努尔哈赤将他的国都由辽阳迁至沈阳,此举既标志着他在辽东立足已稳,也表明了他要进逼北京,与大明一争天下的雄心。这有什么可怕的,两国既已势同水火,那就打呗!你有纵横天下无对手的铁骑,我有深沟高垒的坚城利炮,不拼一拼怎么知道谁输?万没想到,面对强敌朝廷却会让一个畏敌如虎的高第取代了老督师,上任不久就下达了一道尽撤关外守军的命令。他多次劝谏:宁、锦虽小却事关天下安危,放弃了锦州等地,好在还有宁远可以遮挡一时;若是再弃掉宁远,辽西走廊这一天险为敌人掌握,那就不仅再无恢复辽东的指望,就连眼下还属后方的山海关恐怕也难于久守。可换来的是一道比一道措辞严厉的催促。他伤心怒极之下,打起精神上书乞求皇帝恩准他辞官回乡为已死去两年的父亲“丁忧”守制,不想皇帝倒像根本不晓得有撤军这回事似的,毫不犹豫的予以驳回,还敕命他这个就要有名无实的宁前道“视事如故,并进按察使衔”。这一来,他像一条刚被无端痛打了一通的狗儿一样,主人赏了块骨头,马上就忘了疼痛,来了精神。满心以为皇帝只不过是被“九千岁”一伙儿奸佞蒙蔽,事情还有转机。就起劲儿的连连给朝廷上书,还很得意地给高第去信,“我宁前道也,官此则当死此,我必不去!”可等来等去,不仅未见朝廷有什么动静,就连高第也不来信催促了。显然,高第见硬的没用,就打算跟他耗上了。是啊!日子久了,粮饷和补给都是个问题。而一旦敌人打过来,根本不必指望援军,更不用说大多数军人早就嚷嚷着要走了。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向很自负的他此时也禁不住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过于一厢情愿了?你想展露才华、名震天下,你想获得荣耀和地位,但士兵们呢?他们所渴望的,也许仅仅就是保住微不足道的性命和一家老小的生计,升官发财和青史留名恐怕是这些连衣食住行都没有保障的苦命人连想也不敢想的奢望吧!本来嘛,你的上级都三令五申的要你撤军了,你却推三阻四的不走,为什么?这天下乃是朱家的,高第可是皇帝任命的经略,你不也和我们一样都端得是大明朱家的饭碗吗?犯得着吗!难道天底下只有你姓袁的是英雄,那也不该搭上我们这些小兵的性命吧?
“‘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昔日岳武穆从朱仙镇撤军时,是不是也和我此刻一样无奈呢?”悲愤之余,这句出自卖国书生口中的千古名言在他脑海中一闪,相似的遭遇令他感慨不已,“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想得入神,不觉就将这首壮怀激烈的《满江红》吟咏得出了声,旋即冷笑道,“嘿!嘿!说起来恐怕没有几个人相信,我堂堂中华大国竟会为小小的胡虏欺凌至此!倘若真是打不过敌人倒也罢了,并非是国中无人,也不是将士们贪生怕死不想精忠报国,实则都是当权者醉心于自己享乐,全然不顾国家安危、百姓死活,终日里勾心斗角、误国误民,自己打败了自己,自己打败了自己呀!输得窝囊……唉!”他深叹了口气,手中拨火的铁筷子无力地滑落在火盆上,“当”的一下,激起了许多炭火星子。他吓了一跳,忙把铁筷子放好。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房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推开,寒风中闯进来一个摇摇晃晃、浑身酒气的黑大汉,一句话也不说,“扑通”跪倒,抱着他的双腿就放声大哭。亲兵罗立跟了进来,一副想拦又不敢拦的委屈样子。崇焕没有动怒,和蔼的朝罗立摆摆手,让他出去把门带好。这才不悦的对黑大汉皱眉斥道:
“复宇,你怎么就听不进我的话!瞧你,又喝成这德行……这样子还能统兵打仗吗?”
“打仗,跟谁打?金狗不让打,自家人又打不得!……丧家犬,生不如死……你、你、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着逃进关内了,就让我死在宁远吧!呜呜呜……”
这个祖大寿,是军中出了名的猛将。他手下的前锋营将士也都是从辽东逃民中挑选出来的骁勇善射之士,国恨家仇使他们作战时凶悍无比,连最勇敢的八旗兵都对这些人敬畏三分。崇焕打心眼里喜爱这个粗犷耿直、豪放过人的部将。眼珠一转,知道这家伙是为斗殴被捉的兵士说情来了。看他居然像小孩子一样越哭越伤心,心中略觉好笑,故意逗他道:“你以为,没有了西洋大炮,凭何可刚咱们几个就能守住宁远?”
祖大寿瞪圆了通红的眼睛,咆哮道:“只要大人肯留下,咱前锋营两千多将士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就算没有西洋大炮,咱手上的弓箭和刀枪也不是吃素的!拼他个鱼死网破,狗鞑子休想在宁远占得便宜……再说,你若是不发话,谁要敢走,不管他小子是谁,俺祖某第一个抡刀砍了他的吃饭家伙……”
崇焕将他扶起,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亲手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说:“我自然不走。可是,弟兄们若真有人要走,咱也不能勉强。留下的人如不能齐心协力,再多也是累赘。我本打算这两天召集大家议一议,想走的就早点走吧,也省得多耗费钱粮。只是还下不了这个决心……”想到被他寄予厚望的西洋大炮,心头一阵酸痛,停了停,像是告诫自己又像是启发祖大寿,“死,很容易!可要保住宁远,保住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挣下来的这个局面,光凭咱们几个人不怕死恐怕还不行。你也帮我斟酌斟酌,看看还有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说着说着,仰望着天花板,又陷入了沉思中。
瞧着道台大人日渐消瘦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窝,祖大寿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睛里渐渐涌上了崇敬的光彩。一杯茶水喝下去,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醒了许多。想到来意,他忙跪下朝崇焕行了一个大礼,说:“大寿虽是粗人,眼睛却也不瞎,像大人这般忧国忧民的好官大明朝也没几个了!俺脑瓜笨,也帮不上您。这就回去告诉前锋营的弟兄们,他们跟俺是一般心思,若知道了大人肯留下,心中就都有了底了。大人放心!那些个违纪的弟兄任凭大人怎么处置,弟兄们绝不会有一点怨恨……”
“算了!他们也是出于赤子之心,并非为泄私愤。”崇焕转过身,“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就着你去办吧!你先别急着回去,快找个地方醒醒酒,然后带上你那几个惹事鬼将人家神机营的弟兄好生送回营去。别忘了登门去向满总镇赔个不是。记住!越是困难的时候就越要严整军纪,以后不许再让我看到你喝成这样,要把你的部下管好。复宇!你听清楚了吗?”
送走祖大寿,还没容他想出更好的办法,何可刚就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后金发兵了!而且是老汗王努尔哈赤亲自带领,六万八旗铁骑倾巢出动,再加上臣服的蒙古兵和奴隶家丁,足有十余万人。大军已经渡过辽河,前锋也到达大凌河、锦州一带了。
“来得好快呀!这个老憨,名不虚传,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袁崇焕的心猛然一沉,额头一下子冒出许多冷汗。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在暗自佩服对手精明和机敏的同时,也终于有了决断:他让何可刚速去通知全军将士,今晚都在城外校军场集合,他要开个誓师大会,这个会将决定宁远和他们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