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都丢了,李隆基仍沉浸在所谓的盛世帝王的美梦里,没救了。
当初从长安仓惶出逃时,他或许在路上反省过自己,但是终究为人刚愎,反省过后,他仍觉得自己没错,也许自己唯一的错误是信错了人,不该信任安禄山。
他从没想过,安禄山的叛乱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朝野果真如他所说的一片清明,安禄山是没有机会在这种清明的环境中造反的,正是李隆基在开元盛世以后,由于他的昏聩糊涂,任用奸佞坏了国本,朝堂在他所谓的帝王平衡术下一片乌烟瘴气,才给了安禄山造反的机会。
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绝非偶然,它一定是诸多隐患铺垫积累多年后,必然会爆发的导火索。
顾青不想纠正李隆基,因为没用,李隆基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七十多岁的人了,来日无多,就让他活在梦里,一直到入土为安吧。
李隆基盯着顾青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
顾青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
良久,李隆基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了冷意。
“朕真是走了眼,很多人背地里议论朕此生最大的错误,是错信了安禄山,依朕看来,朕最大的错误却是给了你腾达的机会,尤其是将你调任安西节度副使,更是愚蠢之极……安禄山可平,顾青之患难平。”
顾青垂头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李隆基大笑:“尔本是潜渊之龙,朕却以为你只是一条杂鱼,所以毫无顾忌地将你放入大海。哈哈,顾青,你藏得够深,朕真的很佩服,弱冠少年怎会有如此心机,隐忍这些年才露出真容,若论祸患之深重,你比安禄山大多了。”
顾青平静地道:“陛下,臣并无反意。”
李隆基冷笑道:“你若无反意,何不交出兵权,你若交出兵权,朕可让李亨封你为王,拜你为相,位极人臣之巅,甚至予尔一国之地,你愿意吗?”
“臣不愿意。”顾青望向李隆基,也笑了:“陛下恕臣直言,帝王的许诺不可信,白纸黑字画押按指印都不可信,臣若真交出兵权,太上皇与天子焉能容我活下去?若臣与陛下易地而处,陛下敢交出兵权吗?”
李隆基勃然色变:“顾青,你果真要反么?”
“臣说过了,臣不会反,兵权在手,臣只是为了自保。”
李隆基眼中冒出精光,寒意森森地盯着顾青。
长安城外与李亨第一次针锋相对,此刻不到一个时辰,他再次与臣子针锋相对。
果然,时也势也,一切都不一样了,就连当初那个从山村里出来的少年郎也敢与他正面交锋,所以,这便是失势的滋味么?落翅的凤凰不如鸡,手中无权柄,天下人看他已再无敬畏。
仿佛泄掉一口心气似的,李隆基颓然地坐回去,端杯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酒渍,却也懒得擦,失魂落魄地垂头不语。
“朕果真已迟暮,天下无人再敬畏朕了……”李隆基凄然地一笑,道:“顾青,既然话已挑明,朕便直说了,朕很后悔,朕当初不该封你的官,当年你隐藏得太好,人畜无害又沉稳冷静的样子,朕以为给朝堂找到一位砥柱之臣,没想到你竟暗藏祸心,我李唐江山恐怕会丧于你手……”
顾青叹道:“陛下言重了,臣对江山毫无兴趣,臣的志向是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再受战火荼毒之苦,不再受恶吏地主盘剥之痛,陛下眼里的江山,是帝王宝座,是政权永固,臣眼里的江山,是子民福祉,是布仁天下。”
李隆基仍不为所动,冷冷道:“何其冠冕之辞,说到底,你便手握兵权,做个连帝王都不放在眼里的权臣,董卓曹操之辈,虽为汉臣,实为汉贼,这是你曾经的书里写过的,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是否合适?”
顾青笑了:“臣不在乎皇室天家如何看我,臣在乎的是天下子民如何看我,我若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纵是史书留下千古骂名,臣也甘之若饴。陛下可称呼我为‘唐贼’,我并不介意,此生踏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足矣。”
话不投机,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李隆基颓然地挥了挥手,道:“朕乏了,你退下吧。顾青,今日之得意,明日未必有福果,朕便是前车之鉴,愿你好自为之。还有,我天家李唐不会坐以待毙。”
“臣也不会坐以待毙。”
二人相视一眼,火花迸现。
快走到殿门时,李隆基忽然叫出了他,迟疑半晌,道:“朕的娘子……可安好?”
顾青一愣,接着失笑。
都这般光景了,还惦记着杨玉环呢?
“杨阿姐一切安好,但她不愿见陛下了。陛下不如将满腔相思另付良人吧。”
李隆基皱眉:“‘杨阿姐’?你们……你可代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