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军大溃,逃得漫山遍野都是,赵将逯明拼死抵抗,却终被乱箭穿身而死。
虽败羯军,并且斩获了逯明的首级,祖逖却并不甚喜,他鼓舞将士道:“阵前不见石勒大纛,料彼必东向燕县,妄图于棘津或文石津北遁。即便杀一百个逯明,也不如杀一个石勒——但得石勒首级,天下可定!卿等尚有余勇可贾,随我继续西向否?!”
晋军上下,无不攘臂高呼,誓死追随。
当然祖逖也知道“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的道理,终究人的精力有时而穷,倘若自己不顾士卒疲累,冒冒失失继续往前冲,一旦石勒命将守险断后,难免会遭受大挫。再者说了,石勒就算是逃跑,他晚上也要歇脚睡觉啊,自家也不必要太赶。
于是下令,立营休歇,以待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启程,继续追击。
可是营垒才刚扎好,祖逖本人还在巡视各处,来不及休歇,忽有快马自洛阳而来,传递紧急消息。祖逖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心说难道是有败散的零星羯兵攀山或经南路蹿入伊洛,所以朝廷上那票文吏感到害怕了,想我分兵前去剿除么?我方大破羯,这会儿洛阳能有什么事儿啊。
可是等他打开公文来细细一瞧,不禁大吃一惊,面色瞬间便阴沉下来。
公文上写的啥呢?原来是通报祖逖,说朝廷因成皋关危急,乃发制书召祖涣归洛助守,谁想前军未还,裴丕先以统一军令为借口,率领右卫去夺五校营。明达守五校营,无令不肯相让,裴丕乃悍然破门而入,双方就此起了冲突。冲突之中,也不知道哪儿飞来的几支流矢,无巧不巧,正中裴丕,竟然把他当场给射死了!
祖逖看到这里,不禁破口大骂道:“荀道玄荒谬,如何能使中官将五校营?而即便使中官将,裴丕若欲取,与他便了,何必争执!”
要说祖逖一门心思只扑在军事上,对于政治局势完全不理不睬,那也是不可能的,裴该大势将成,或有篡僭之意,他也不会毫无察觉。终究当年二人在建康城外同榻而眠,抵足夜话的时候,从裴该嘴里就听不到什么对司马家的好话来,则裴该素轻天家,祖逖亦深知也。
这事儿也好理解。一则司马家的权威确实因为最近十来年的丧乱,已经跌落谷底了,包括祖逖在内,很多士大夫仍然扶保司马邺,多半出于一种思维上的惯性,真若扪心自问,祖士稚自己也不敢说自己能有多么忠诚。二则裴氏清华显贵,几执世家之牛耳,晋朝本来就是一个类似于士族联合执政的政权,则裴氏不满司马,甚至起取而代之的妄念,也并不出奇啊。
尤其裴该之父裴頠就是被姓司马的(赵王司马伦)所杀,则他若不怨怼司马氏,不但愚忠,还将害孝,他怨怼司马氏,反在情理之中。
祖逖跟裴该的交情是很深厚的,而唯其深厚,在某些方面,他反倒比裴嶷等人更加了解裴该——那小子,不是肯屈居人下之辈啊!
所以很多事,其实祖士稚心里有数,只是不愿意往深里想罢了,他总觉得以裴该一惯的秉性,什么事情都可以放到平胡灭羯后再作打算。只是最近这几年自己因为生病,在东线几无寸功,裴该却不但收河东、晋阳,不久前还拿下了太原……祖逖自忖,倘若在这个接骨眼儿上,两家起了龃龉,甚至于分裂,他还真未必能够打得过关中军——况且石勒还在自己身后!
作为一个军政集团的领袖,祖逖也自然明白,这首脑的位子必须要顺应集团内大部分人的意愿,才有可能坐得稳,一旦关中群吏都希望裴该更进一步,不但裴该无可阻拦,就算想要拖延时间,也是相当困难的。那么裴该欲取晋祚,荀氏不足虑也,他眼前唯一的绊脚石,无疑就是自己了。
身在荥阳,祖逖也往往在夜深人静之时被噩梦所惊醒。梦中所见,就是他最担心的,裴该趁机挥师入洛,杀戮公卿,威逼司马邺禅位,然后掐断了自家的粮运……于是中军在裴、石的夹击下,彻底崩溃,祖逖本人也沦为了阶下囚……
梦境自然把心中忧虑放大了,惊醒后细细思忖,裴该应该不至于那么凶残和无情吧?即便他挥师入洛,只要自己那个异母兄长别当面顶撞,性命当可保全。至于掐断己军粮道,那不反倒便宜了石勒么?裴该向来恨石勒和羯赵入骨,应当不会为此亲痛仇快之事吧。
所以他才召唤裴丕入洛,也是为了向裴该释放友好信息——咱们是友非敌,我把洛阳城都让给你兄弟了,你就容我打完这场仗,有什么事儿过后再商量好吗?至于裴丕可能趁机谋夺宿卫之权,祖逖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也不打算拦阻——他是右卫将军,在领军将军和左军将军不在的情况下,论理可将宿卫啊。
反正我在外御羯的这段时间,裴该若想归洛篡权,那谁都拦不住,与其裴文约亲将大军杀至,还不如裴盛功先期入城,或许所遭受的反抗还会轻一些,不至于杀得血流成河。真若是在洛阳城内闹出什么大乱子来,那除非自己主动俯首请降,否则敌对之势是绝对避免不了的。
正因为对局势看得够清楚,祖逖才不象荀氏似的,打算硬顶。而荀邃使中官将五校,在祖士稚看来,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徒增笑耳——这又不是后汉,裴丕身为士大夫,若因阉宦所阻便顿足不敢进,那他脸面往哪儿搁啊?
可是没想到,明达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但敢阻裴丕,还竟然放箭把对方给射死了!这可是把天都能捅一个大窟窿的巨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