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五校营变乱的同一日,石勒在众将的一再劝说下,终于下令退兵。
他当时双手搀扶起跪在面前的孔苌,目露悲凄之色,徐徐说道:“朕本并州躬耕一小羯,其后动乱,被卖为牧奴,复与卿等十八骑纵横于赵魏之间,乃得举兵,竟敢图谋天下——迄今已十五六岁矣。想那汉高祖,本沛上小吏,汉光武,陈留秀才,汉光文,胡部贵帅……古来帝王,出身绝无比朕更低微者。
“能以奴隶而至南面称尊,上天待朕亦厚,惜乎朕未能把握机会,复欲侥幸走险,乃至于此。然而富贵已极,平生强敌,如王弥、苟晞、王浚等,亦皆为朕所杀,还有何憾哪?本欲就此自绝,当不输于项羽在乌江,或可使后世读史者抉一捧泪,奈何卿等……
“卿等十八骑,自随朕以来,时有伤损,数年之间,即丧冀保、刘鹰、刘征、刘宝、张噎仆、张越、孔豚、赵鹿……呼延莫也陷身于贼,所余唯卿等。朕又怎忍心卿等因朕之过,伴朕而死呢?为今之计,只有从卿之言,暂且退兵,严守河北,或许卿等尚有得尽天年之望……若卿等俱亡,朕也唯有从卿等去了,区区国家,何足道哉?!”
但是石勒也知道,想要在敌前撤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于是先命不撤营中旗帜,以惑晋人,而自率大军潜出,退向敖仓,复自敖仓沿河北遁。他下令留下厘、陇、管三城守兵,由郭黑略统领,作为阻挡晋师的第一道防线;命桃豹守备卷城,作为阻挡晋师的第二道防线;余众俱退。
计划大军分三部分,一部由扈亭北渡,二部由铜关北渡,三部自棘津、文石津方向北渡——这是因为十来万大军,即便有足够的船只,若经一处涉渡,也不可能短短数日内便即全过黄河,一旦被晋人追及,堵在河岸上,则必致惨败哪。
至于祖逖得知李矩收复州县的消息,则比石勒要晚一天——终究敖仓、扈亭等处全都掌握在赵军手中,荥阳也被三面包围,李矩的信使想要穿越重重封锁,顺利进入荥阳城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李世回真正是黄河中游的地头蛇,昔曾于河内、荥阳等地与胡军长期周旋,不但地理稔熟,就连很多附羯的坞堡,也都与之暗通声气,所以虽然晚了一天,信报还是顺利传入了祖逖的耳中。
倘若南下传信之人全都失败,被迫要先自河南涉渡,经成皋赶往荥阳,估计就彻底不赶趟了。
祖逖得报,不禁大喜,急忙亲自登上城头,觇看羯军营垒,待下城后便召聚诸将,说:“河内战局大好,羯贼因此而退,这正是我转守为攻的大好时机!”
许柳质疑道:“贼若退去,成皋关上必然先得讯息,应当燃烽点火,通报于我。而今却并不见烽燧……”
祖逖笑道:“石勒素知兵,岂有敌前退兵而不加掩饰的道理啊?其于关下,必然虚垒以惑王愈。我方登城觇看敌营,往日即便不来攻城,万众所聚,必有杀气腾空,化为阵云,凝结不散;而今旌旗虽举,晴空却丝毫无滓,此必退去矣!”
其实杀气化阵云之说,出于兵阴阳,祖士稚本人是不大信的,他也肯定瞧不出来。但打老了仗的人,一见敌营,便本能的有所判定,纯出直觉,没法跟诸将解释,那就只好把套话给搬出来了——
“此时出城急追,必可大败羯贼,若然延挨,使其轻松遁去,那便悔之无及了!”
于是当即分派诸将,命张平去收复敖仓,然后沿河东追;樊雅去攻围厘、陇等城,自军合后,尝试前出;同时遣冯铁率骁骑军自陇、管二城间突破,直向阳武,一方面堵截羯兵,另方面通知阳武城内的祖济,可以就此展开全面反攻了。
“喀啦啦”声响,荥阳东、北、南三门缓缓打开,晋军蜂拥而出。出东城的樊雅先与城下列阵,随即直捣羯垒,果不出祖逖所料,座座都是空营。樊雅大喜,当即高呼道:“羯贼进退,全在祖公料算之中。彼今退去,必无战意,我等衔尾而追,可获大胜——破贼立功,只在今日!”
晋军最近半个月里一直被赵军逼着打,虽然因为祖逖布划得当,并无大损,将士心中也难免憋闷,忽然一朝转守为攻,胸中恶气得以尽吐,自然人如猛虎马如龙,个个精神抖索,士气高昂。相比之下,郭黑略所部被留下防守厘、陇等城,在气势上就天然地矮了一头。因而樊雅前出,分兵围攻诸城,赵军只能固守而已,并不敢出城来战。
祖逖、冯铁等因此顺利突破羯军防线,直向卷县、阳武方向杀来。
再说张平顺利收复了敖仓,不敢休歇,沿着黄河南岸一路东追,于当日黄昏时分抵达了扈亭。赵军一部方在扈亭抢渡,因为没想到晋人来得那么快,尚有小半未及下船,结果被晋军一轮冲锋,将部伍彻底打散,抛尸河中者不下千数,余或奔向卷县,或者跪地请降。
翌日,祖逖与张平在卷县城下合兵一处。桃豹紧闭四门,拼死守护,使得晋军的第一轮攻势未能奏效。祖逖见城上并无石勒的大纛,乃留下张平继攻卷县,自率精锐六七千众,自卷县以北向东,循河急追。
晋军两日间疾行百五十里,等到抵达铜关对岸之时,迎面便撞见了第二批北渡的羯军。原本石勒退兵的谋划颇为谨严,但终究是仓促撤退,他身边的参谋班子也不如关中枢部那般,惯常分析数据,制作预案,遂导致一招失算,全盘被动——套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份计划的容错率太低了。
终究羯军所准备的船只,是远不够将十多万人马及相应物资,一两日间便运送过黄河去的,因而计划第一部分先在扈亭北渡,然后船只顺水放下,再在铜关接应第二批兵马……然而晋人反应得实在是太快了,张平在扈亭不但击溃了小半待渡的羯兵,还顺便缴获了不少舟船,这就使得铜关方向的渡河效率变低,速度更为缓慢。
祖逖到时,河岸上尚有数万羯兵待渡。他自知远来疲惫,且兵不足万,倘若直冲羯阵,未必能有胜算,因而只是排列方阵,高张旌旗,鼓角声震天动地地缓缓直迫过去。赵军尝试突击,却被晋兵击退,于是士气大堕,争相抢渡,落水而死者无算。祖逖见此情景,方才喝令部曲王安举旗——他自己一手控缰,另一条胳膊还用绷带吊在胸前呢,实在是举不起来——全军掩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