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伫立于左顺门外、文华殿前、内承运库后,重檐庑殿顶上覆有明黄色鱼鳞瓦。 檐下设廊庑,阁内人来人往,皆屏气凝神,无人敢高声。 黄册五年修一次,所谓黄册,便是将各州县的人丁赋税一一记录在册、除了各府及各地布政使留有副本之外,皆送入京城供国子监及翰林院核对装册。 虽然各地的黄册还没有送入京城,可整个紫禁城亦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今年主理黄册一事的裁官名叫傅昭怀,他是当朝次辅,亦是张濯的老师。他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宁夏卫处理边务,前几日刚刚回京。 傅昭怀年近六十,须发皆白,已侍三朝。 张濯自阁外走入时,他尚在撰写票拟。 听见脚步声,傅昭怀早已猜到来人的身份,并不抬头:“显清,这几本折子我还没看,你来写票拟。” 见他没动,于是傅昭怀终于抬起头来:“怎么,如今张大人入了阁,连我也使唤不动你了?” 张濯背光站着,唇边渐渐勾起一个弧度:“许久不见老师了。” 傅昭怀啧了声笑着摇头:“你酸不酸?还不快坐下。” 记忆中的傅昭怀便是如今这个样子,开朗健谈,是个脾气有些古怪却不失可爱的小老头,喜欢喝茶抽水烟。张濯追随他十几年,他们既是师徒,又是忘年交。 只是他深切地记得,傅昭怀死在了太平三年的秋天。距今还剩不到半年的光景。 弃市于街。无人能为其殓骨。 如今时隔近二十年能重新再与他相见,只觉恍如隔世。 张濯在傅昭怀身侧坐下,执一块墨膏来替他研墨:“老师,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哦?” “今年修黄册的事,能不能交给学生来做?” 傅昭怀写字的手微微一顿:“你怎么想揽这个差事?” 不怪傅昭怀意外,修黄册一直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一来没有什么油水可漏,二来修黄册要到后湖上的黄册库中去,那里四面环水,为避明火,饭食都要靠小舟运送,夜里也不许点火烛。眼见着渐渐入夏,后湖的湖心岛上虫蚁众多,日子很是难熬。 虽然如张濯一般的阁臣不必亲自登岛,只需在文渊阁主理事宜,可劳心劳力的事也必然不会少。故而一众大臣对此事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由于傅昭怀曾是黄册库的建造者之一,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当首辅赵公绥将此事交给他时,傅昭怀亦不曾推辞。但他没料到张濯会主动请缨,担下这块烫手的山芋。 “老师才从宁夏卫回来,实在辛苦了些。修黄册一事,多少和户部沾上些关系,我哪能躲清闲呢。”张濯轻声笑说道。 傅昭怀心疼自己的学生,眼中也露出不赞同:“你这孩子,心思重,待人又太随和。国子监和翰林院那群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多,我也怕你被他们欺负了。”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听得张濯心里一酸。 他父母早亡,傅昭怀待他如父如师,哪怕他如今已至而立,入阁为辅臣,傅昭怀仍把他当作是那个赤诚单纯的学生。 幸而傅昭怀不曾闻到过他指间的血雨腥风,傅昭怀亦不曾见过他玩弄权术、独揽朝纲。 张濯收回目光:“不过都是读书人,哪里会像老师说得那般不堪。” “这你就不懂了,有时候这文斗可比武斗厉害多了,杀人不见血。”傅昭怀摆手,“不是我这老头子不舍得放权给你,而是盼着你别接这差事,省得受累不讨好。” “老师。”张濯认真道,“我想试试。” 见他坚持,傅昭怀叹气:“好,我回头会和陛下说的。” 张濯恭恭敬敬地谢过,而后问:“吴阅先吴郎中今日没来啊?” “怎么问起他了?”傅昭文道,“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自兴平年间那场案子之后,他整个人都消沉了,除了在你户部做事之外,什么差事都不想揽了,再加上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随他去吧。” 入了四月后,郁仪正式开始了随侍太后的日子。 太后见大臣时往往不需要她多话,只需记录几位大人都说了什么,太后又做过什么批复便罢。只是在讨论国事的间隙里,也偶尔问问她们几个女官的意思。 孟司记说得最多些,刘司赞她们基本不置一词,郁仪也只在太后点她的名字时才开口。 承恩寺的风波还不曾散去,株连之祸也不曾平息。 太后虽不曾再杀人,却又把不少大臣拖出去廷杖。 皇帝便坐在太后身侧,垂着眼睛安静听太后处理政事。 那日吃过午饭,刘司赞小声说:“陛下这阵子心情不好。” 这是明摆着的事,他话比过去少了很多,就连饭都吃得更少了。谁都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右司谏汪又的事郁郁寡欢,堂堂天子,想保一个人都保不下来,难怪他生气。 一日过半,往往到了下午时,皇帝便会回到文华殿去,由太傅和几位侍讲为他讲述功课。这些侍讲大多是出身翰林院,也有坊局之臣侍奉在侧,讲述的文章讲义也大多是先呈给阁臣们阅正,再交由太后批揽,最后才能递到皇帝的案牍之上。 郁仪日后也会去侍讲,故而在她偶尔也要来旁听。 从《尚书》到《易经》,在几位老翰林抑扬顿挫的颂声里,小皇帝似乎是走神了。 顾翰林显然也发现了皇帝的心不在焉。 他敲了一下桌面:“关于贤治’一词,敢问陛下出自于哪一篇?” 皇帝骤然回神,下意识看向下首,以往都是汪又坐在这里悄悄提醒他。 可惜汪又已经下了诏狱,如今坐在那的人是太后新选的女侍读。 郁仪恰在此刻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皇帝眼中下意识的期待与深深的失落。 汪又的事在朝中本不是秘密,只是浮在水下,无人敢提起。 郁仪趁着顾翰林背对她的功夫,悄悄比了一个“四”的手势。 皇帝微微皱眉随即恍然大悟,对顾翰林道:“帝曰:‘咨!四岳,有能奋庸,亮天功,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出自《尧典》一章。” 顾翰林见他对答上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痛心疾首道:“读书务必勤奋不得惫懒,还请陛下牢记。” 小皇帝松了口气,对着郁仪轻轻颔首。 他本就是个聪敏好学的人,一个时辰的侍讲很少能让太傅挑出问题来。直至最后习字时被顾翰林挑出了几个不端正的,以往这样的事,都得要伴读来替皇帝挨手板,顾翰林自然也知道皇帝的伴读才出了事,便免了皇帝的一次惩罚。 哪怕是如此,皇帝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 侍讲结束之后,郁仪跟随着其余几位侍讲一道走出文华殿的门。 日影偏移,残云的影子在檐上留下旖旎的阴影。 走下丹墀之时,恰逢张濯自文华殿外经过,他穿着朱红的官服,映衬这红墙金瓦,清隽疏朗,只是眉心郁郁,有一抹倦色。 郁仪叫住他:“张大人。” 张濯驻足,望向她时尚微微蹙眉。 郁仪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日前从朱雀街上买了这个清凉膏,下官偶有头痛脑热时便会涂抹在太阳穴上,前阵子见大人得了头痛的毛病,也是昨夜才想起这东西,今日便拿来想着有机会交给张大人。” 周围人来人往,偶尔也会有人望向这个方向。 见张濯接过,郁仪道:“张大人是要出宫去吗?” “不是,我要去慈宁宫。” “我与大人顺路。”郁仪一面说,一面摆出请的手势,“一道去吧。” 张濯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顶替傅昭怀之后又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只是前世的记忆就像蒙着一层云雾,他但凡有半分拨开云雾的念头,便只觉头痛欲裂。这样的考量与思虑太多,叫他脸色愈发苍白。 他不喜自己用这幅样子面对苏郁仪,故而婉拒道:“我想起户部还有事,只怕要先去一趟户部。” 猜他是有意避开,郁仪也只好点头:“那也好。” 张濯踅身向西走,才走出一箭之地,双耳便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声。 他扶住身边的绿萼梅树想要缓一缓精神。 梅永年说他寿数无多的事,张濯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他自己也不想时时刻刻都记在心上,只可惜这幅残破的身躯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活着比死要难多了。 便在此刻,一双手伸过来托住他的手臂:“张大人当心。” 她本想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可见张濯脚步有些不稳,才多留意了些。只是张濯未免太单弱了些,屡次见他,他似乎总是病着。 “张大人是病了吗?” 张濯和气道:“天气冷暖交替,我偶尔会病上两日,不是什么大事。” 他轻垂的目光落在郁仪的手上,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温热的触觉。 张濯有心不想让话题落在自己身上,故而又道:“你今日来替陛下侍讲了?” 郁仪见他好些了,才轻轻收回手来。 “尚未,不过是跟着陛下一道听顾翰林讲《尚书》,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等我熟悉了流程,每旬选两日来替陛下讲《春秋》。” 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张濯抿唇颔首:“这是好事。” 迟疑片刻,郁仪还是说:“陛下似乎在为汪又的事情伤心。” “流血和死人,都是会叫人伤心的。”张濯的神色已彻底恢复如初,他将郁仪交给他的纸包拆开,从中取出那枚清凉膏。 纵然隔着盖子,也依稀能闻出其中冰凉又萧索的味道。 “太后会为陛下选新的右司谏。”他眼底带着一丝漠然,“只是,陛下伤不伤心,也不该是苏侍讲该关心的。” 他既已知道皇帝与苏郁仪前世种种,自不肯这一世重蹈覆辙。因而言语中有警告之意:“太后娘娘最忌惮的事也莫过如此了,若有朝一日连太后都有了不满之心,苏侍读可不是要大祸临头?” “好,下官记得了。”郁仪敛眸,复又压低声音,“大人叫我取的东西我已经取来了,现下已经锁好,没有人知道。” 说的是廿州的黄册。 张濯嗯了一声,复又问:“你是因黄册之事才来的?”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盒清凉膏:“以此物为托辞?” 郁仪越发觉得张濯此人性子古怪,就譬如此刻,她竟不知自己应该说是还是不是。 “也不是。”她道,“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与公务不相干。” 张濯眉间郁色稍稍纾解:“关于陛下的事,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他道:“你若想择明主而追随之,这不是坏事。但是太早、太坚定的站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郁仪道:“难道除了陛下,还能有别的明主吗?” 张濯平淡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是苏郁仪,留得性命好好活着,比别的更要紧。” 她的名字从他薄唇内吐出,没有半分旖旎的滋味,像是一番如老师般语重心长的嘱托与叮咛。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宛如早已发生过千百次。 就在此刻,一道声音自不远处响起:“苏侍读,你在这啊。” 郁仪闻声回头,说话的是皇帝身边的小内侍,而皇帝本人,正站在五步之外静静地看着她。 他原本神情平淡,眼底却在看见张濯的那一刻有冷淡划过:“张尚书也在。” 郁仪和张濯一道对皇帝长揖:“陛下。” 皇帝本有话要对郁仪说,却碍于张濯在,不得不的按下不提。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让两位大人站在这风口上说。”内侍窥得皇帝神色,不由笑着问道。 张濯未开口,郁仪已经平平静静地应答:“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下旬起由下官为陛下侍讲《春秋》,只是下官入侍时间尚短,才疏学浅,这才来和张大人讨教讲义内容。” 皇帝点头,又对张濯道:“张尚书先回去吧,朕有话对苏侍读讲。” “是么?”张濯唇角勾起,岿然不动,分明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