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拿来桌上的镇纸将册字压平:“张大人在卷宗上洒的是顾渚紫笋茶吧,茶香还没散呢。” 她又道:“其实这本册子在后湖上的黄册库里一样能找到抄本,但是我既猜得出张大人的用意,自然也要来走这一遭。能留在太后身边做侍读学士,多亏了张大人,所以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什么二话。” 张濯接过她递来的账簿,又抬头看向郁仪。 天色昏昏,她迎着他的目光亦看向他,四目相接的那一刹,张濯轻垂下眼来。 早知道郁仪是个聪慧的人,正因她聪慧,所以她更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只是此刻的苏郁仪尚且拿他当作一个陌生人,他听得出她的警惕与不信任。 张濯并不怪她不信任,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会感觉遗憾。 他前一世与苏郁仪用半生建立起来的信任,曾是何其珍贵的东西。 张濯早有搪塞她的腹稿,在此刻却又不想用了。 “是,我是故意叫你来的。”他复又抬起眼,“如何?” 张濯想看她的反应。 她显然是从太后身边直接过来的,就连身上青色的官服都未曾换去,海水江崖的绣纹像是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她别有所指:“官路长阶浩浩渺渺,大人若愿助我,我愿供大人驱策,也愿意给大人我的一切。” 青春正好的女孩,说的话没有带一丝玩笑的成分。 轰地一声巨响炸开在张濯的头脑深处。 心像是重重地跌入深渊谷底,一时间宛如被人紧扼住了喉咙,几乎难以呼吸。 郁仪显然已下定了决心,眼睛平静得倒映出人影。 张濯只觉得痛彻心骨:“你以为这就是我的所求?” 他眼底痛意太深,郁仪迟疑了一下:“难道不是吗?” 前一世,张濯与郁仪发乎情止乎礼,十几年间从未说过半句逾越的话,只在无数次人潮汹涌、人头攒动之际,二人遥遥对望,又各自错开眼去。 唯独在太平七年的除夕宴上,郁仪喝醉了酒,他们二人一路出宫回府。 为了避嫌,张濯和车夫一道坐在车辕上,只留郁仪伏在车厢里休憩。 后半夜密雪遮灯,马踏尘泥。 郁仪隔着车帘叫了一声老师,声音虽轻,却被张濯捕捉到了。 于是张濯掀开帘子,茫茫飞雪将车厢照得微亮,郁仪头发有些乱了,眼睛也不似从前那般清明,双颊泛起微微红晕,她笑着说:“你能不能进来,我有话说。” 张濯在她身侧坐好,她却又不说话了。 只是在黑暗中,伸出右手,用自己的食指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又像是从云端落下凡尘的霜花。 一个声音告诉张濯:快停下。可他却不想听,只轻轻闭上了眼睛。 唯有心跳声在这黑夜里,如鼓声乍响。 在这酒香缠绵的梦里,没人说话,也没人有下一步动作,勾在一起的手指像是一双衔尾的红鱼,耽溺在时间的海里。 过了很久,郁仪轻声对他说:“张大人,我们能不能像此刻这样,永远藏在这,不要被命运找到?” 声音宛如梦呓,像是害怕惊扰了这惹人眷恋的梦。 张濯看不清她的眼睛,唯有她细细的呼吸声响在耳边。 他的心不觉得疼痛,只余下无尽酸楚。 谁也没说话,谁也不舍得再说话。 直到车夫在外面说:“两位大人,到了。” 好梦恍醒。 郁仪没有留恋地收回手指,笑语盈盈:“你瞧,它还是找到我们了。” 张濯替她掀开车帘,郁仪踩着车凳下了马车,再回过头时飞雪已沾满她的鬓发。 “只可惜我这一生太多事尚未做完,早就来不及回头了。” 她说完这话后,不再等张濯回答,也不撑伞,迎着飞雪向自己的宅邸中走去。 …… 而此时,这个女孩直直白白地告诉他,她愿奉上她的一切。 利用二字咬在唇齿上,吐不出也咽不下。 原来许多话情意深重时说不出口,没有情分时说得反倒更顺畅了。 他早该知道她的决心,也早该知道她将这些身外之物早就割舍。 徒留他一个人,珍视着、敬畏着,不敢染指分毫。 怕只怕他这边已然烧得滚烫,另一头的郁仪还是冷的、无知无觉的。 他舍不得怪她分毫,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张濯说:“为何是我,还是说可以是任何人?”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冷,藏着郁仪听不懂的凄惶。 “还是你觉得我尚且值得你花心思来利用?” 见她沉默,张濯也渐渐平静下来:“纵然你不在意,就当我在意吧。这样的话不必再提了,行吗?” 郁仪仰着脸看他:“既如此,为何江驸马可靠攀附公主得到恩荣,而我不行?” 张濯见她懵懂,便着意解释道:“很多东西,都是有代价的。即便是现在未曾让你付出什么,不代表永远都不会向你索取报酬。这样的恩荣,背后的代价会是什么,你自己想想。” 是污名,还是把柄? “但我说了我会助你,便不会违背誓言,自然也不用你付出什么。”他垂眸看着被茶水晕染开的纸页,“我给你我的手令,你去文一阁将这两年的卷宗都调出来,暂且不要归还回去,也不要交给任何人。” 他将话题转到政事上去,以此遮掩自己心绪上的起伏。思绪乱如麻,许多话都是他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张濯拿起桌上的湖笔,在纸上写了“廿州”二字:“尤其是廿州的黄册。” 他的眼眸如雾海,郁仪顺着他的笔将这两字记在心里,目光所至,她却看到了一方松烟墨。裹在外面的宣纸还没拆开,竹叶宣纸上盖着的是她的私印。这分明是她送给江驸马的那一块。 张濯见她目光停留在这块松烟墨上:“你可喜欢,这是江驸马送给我的。” 郁仪表情有些不自然:“这原本是下官赠与江驸马的,没料到……” “哦?”张濯露出一个微微惊讶的神情,“想来是江止渊富贵入眼,只喜欢自己惯用的用宣和墨罢,偏我倒是觉得这松烟墨别有风味。” 郁仪自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没想到得蒙张大人青眼,张大人若喜欢,下官日后再做了送来。” “既如此,”张濯勾唇,“我倒是要多谢你了。” 回了北五所,刘司赞和邓彤史专门在等她。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打照面,可这也是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拜访,郁仪忙倒了茶给她们喝。 刘司赞人更外向活泼些,邓彤史话不多但是个细致的人。 她们仨人年龄相仿,只有孟司记的年龄略大了些。 刘司赞拿了内廷赏赐的春盘分给郁仪一道吃。宫里有咬春的习俗,春盘上都是些时令小菜和甜食。 刘司赞的丈夫是在锦衣卫前千户所的鸾舆司做七品佥事的。邓彤史说:“你看刘司赞和和气气的,在他们家里却是她说一不二。因为他男人能在鸾舆司做事,全是仰赖刘司赞的女户,若是刘司赞没了官身,她男人的官也做不成了。” 太平年间能走马上任锦衣卫也不是件容易事,若女子在宫中供职或是做了乳母保姆,家里便能选一个男丁入职锦衣卫。 刘司赞笑道:“能主事的确是不一样,每逢回家时,他便时时事事想在我前头,不敢让我受累。”邓彤史拿了春卷来吃:“这就是最好的命了。日后我也去寻个听话的夫君,看看他们哪个敢给我脸色瞧。” 言罢又问郁仪:“苏侍读成婚了吗?” 郁仪摇头:“不曾。” “那可有喜欢的人?” 郁仪只顾从盘中拿春饼来夹萝卜蘸黄豆酱:“平日里事情多,顾不得这些。” 刘司赞听罢笑说:“你的心思和孟司记是一路的,她也一门心思扑在内廷的大事小情上,我和邓彤史都没有什么大志向,能在家里当家主事,已经是过去不敢想的事情了。” 又聊了片刻,郁仪问刘司赞:“你有没有听说过六科中有一位姓吴的大人,郢州人士。” 刘司赞想了想:“姓吴的大人真不少,六科中姓吴的就有十几位,至于籍贯我便不清楚了。怎么,你好端端地为何提这个?” “也不是什么大事。”郁仪将一缕鬓发挽至耳后,“一直听说有位吴大人清正刚直,桃李满天下。” 邓彤史说:“那你说的应该是吴阅先吴郎中,他是户部的,现下任员外郎一职。听说屡次告老,娘娘都不舍得放他走呢。” 吴阅先。 郁仪将这名字记在心里。 “他是张尚书的人吗?” 刘司赞摇头:“不过是同在户部做事,张尚书与他倒不算熟识,更谈不上私交。你若想结交他只怕也难,他这几年闭门谢客,除了去户部几乎哪都不去。” 一壶茶见底,几人先聊着吃完了春盘。 待将她们二人送出门,已经又过了一个时辰。 郁仪走回房间,南窗的窗台上种了一盆越桃。玉琢琼雕,清沁肺腑。她拿起漏壶来给花浇水。 她像是有心事满怀,就连水洒在窗台上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