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芙的期盼下,生辰这一日很快到来。 早晨,洛芙早早就醒了,微微抬起身子,见陆云起还睡着,洛芙的唇角便弯了起来。 极小心地绕过睡在外侧的他,洛芙下了床,趿上绣鞋,穿上了锦袄,去了小厨房。 这是自己陪他过的第一个生辰,虽不知道他从前是怎样过的,但长寿面总是要吃的。 所以她想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他,愿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洛芙从长廊走过,天气依旧冷冽,抬首望去,灰蒙的天边浮着一线暗蓝色的鱼肚白。 小厨房里一派热气蒸腾,厨娘在洛芙昨日的吩咐下,早熬好了大骨汤,面也揉好了,只等着洛芙来。 晴天和小雨给洛芙束上襻膊,洛芙净手后,拿过揉好的面团,利落在案板上弹开、拉长、又反复绞股,再拉开…… 为他做着这些事时,洛芙心中充盈又幸福。 他是天上皎月,本应娶高门贵女为妻,却为救她,而娶了小门第的自己,婚后处处体贴维护,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君,洛芙很感激他。 洛芙展开双臂,小心地把面线尽量拉长。一定要长长的才好,她要他长命百岁。 未嫁之前,她常年困在深闺,很是孤寂,总是寻些事来打发时间,下厨便是其中一件。 等一碗细长的面煮好,洛芙添上大骨汤,又卧上一个鸡蛋,撒上葱花,如此,便好了。 每年过生辰时,娘亲给她做的长寿面就是这样,简单又温馨。 洛芙在小厨房忙完,回内室后,见陆云起还睡着,俊挺的眉宇间,有小小的沟壑,像是有难解的烦恼侵入了他的睡梦中。 洛芙怕自己身上烟火气熏着他,转身去浴室换衣裳。 出来时,陆云起却醒了,静静坐在床沿。 放眼望去,洛芙感觉他似乎有些不开心,她一顿,而后移步向前,轻声唤他:“夫君……” 陆云起听到声音,从怔愣中回神,抬首冲洛芙扬起一抹笑意。 可洛芙却莫名感觉他这笑容破碎又凄清。 仅是一瞬,这种想法便被陆云起打断,“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洛芙抿唇一笑,忍着不说。待他洗漱后,服侍他更衣。 其实说服侍,也仅是帮他拿个衣裳、配饰。他太高了,洛芙站在他身边,只够到他肩膀。 待陆云起穿戴齐整,晨曦才将将从板棱窗外照进来,在朦胧的曦光中,洛芙忍住羞怯,双手攀住他的臂弯,掂起脚尖,红唇蜻蜓点水般在他侧颊上浅浅亲了一下。 “夫君,生辰吉乐。” 陆云起一怔,默了一下,才微微笑道:“多谢夫人。” 一种怪异漫上心间,他一如既往温润地笑着,洛芙却忽然心头一阵苦涩。 直到用早膳时,洛芙端来长寿面,设想中他感动的神色没有出现,只见他抿着唇,良久才现出一丝笑容,再言:“多谢夫人。” 洛芙将筷子递到他手边,陆云起顿了顿,才接过。 室内岑静,压抑着莫名低沉的情绪。 陆云起挑起几跟细面,在洛芙期待的目光下,停顿许久。 “抱歉,我想起还有急事要办。”他说着,放下筷子,仓促起身,匆匆拿过大氅,便出了门。 变化来得突然,洛芙脑袋空白,呆呆坐在桌边。 ? 怀着复杂的心情,洛芙用过早膳后,去往华阳居,她想去问问婆母,今日是怎么安排他的生辰。 一路上,遇见的仆婢们都静悄悄的,每个人垂着脑袋,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一夜之间,陆家宅院上空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 洛芙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她却不知道。 到了华阳居后,却发现这里更为死寂。 李氏身边的心腹嬷嬷孙嬷嬷在屋外拦下洛芙,“少夫人,昨夜里夫人受了寒,正休息着呢。” 洛芙眉梢微蹙,关切道:“可有让薛大夫来看过?他怎么说?既然母亲病了,那我更应当在她跟前服侍照顾。” 孙嬷嬷却含糊道:“无妨,夫人说她躺躺,静心养个一两日就好了。” “那好歹让我请个安,这个样子,我怎好向夫君交代。”洛芙又道。 “没事没事,这天寒地冻的,少夫人您回去好好歇着便是,夫人这边有我们服侍,一样的。”孙嬷嬷一面打哈哈,一面挽住洛芙手臂,把她往院外带。 洛芙一步三回头,带着疑惑回了听竹院。 换过衣裳,才想叫杏子过来,问明府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想陆家二房的三嫂就来了。 丫鬟们忙着上茶摆果盘,洛芙与三嫂吴氏在里间落座。 二房是老太爷的庶出,吴氏和善爱笑,不像嫡出的三房那边的人,在洛芙面前高傲得鼻孔朝天。 洛芙把果盘一侧转到吴氏身前,笑道:“三嫂尝尝这个青梅,这是我春日里腌制的。” 吴氏也是出身书香门第,鹅蛋脸型,眉眼总是弯弯的,看起来一团和气的样子。 “你别忙,早几日就想来寻你唠嗑,又怕你在新婚当中,叨扰了你。”吴氏笑着,捡起一颗青梅,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尝了一下后,双眸亮起,“没想到七弟妹这样手巧,这青梅竟比味知斋的更好吃,酸甜脆口,还带着紫苏姜味。” 洛芙笑道:“瞧你说的,都夸得我脸红了。” 吴氏吃了一颗,抿了两口茶后,又捻起一颗来吃,“说真的,你这是哪里寻的方子?明年春天,也带我一起做。” 洛芙高兴道:“这可好,以前在家时,就只我一人捣鼓这些吃食,现在终于有伴了。” 吴氏见洛芙和气好说话,便也起了几分真心相交的意思。 两人喝着茶,吴氏与洛芙闲谈府中往事,让洛芙对陆家熟悉许多。 想着今天的怪事,洛芙便问:“三嫂,今日是夫君生辰,为何感觉府中说不出的怪异。” 吴氏正因这事而来,见洛芙主动问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一双眼睛左右看向屋子里的婢女。 洛芙心下了然,挥退婢女后,鹿眸疑惑望向吴氏。 吴氏嫁来陆家六年,生下一儿一女,也算是在陆家扎根了。但这件事就像一个禁忌,她此刻说起,也是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绢帕。 “早晨听见婢女说你往华阳居去了,我料想你还不知道这事,便想过来给你提个醒儿,怕你冲撞了。”吴氏说道。 洛芙黑白分明的鹿眸现出惊异,果然有事。 吴氏停顿稍许,才缓缓开口:“这事我也只是听说……” “你可知夫人有位过身的嫡长子。”吴氏问道。 洛芙点头,陆云起有位过世的嫡亲大哥,她是知道的。 见洛芙点头,吴氏才说:“大哥、单名一个煜字,若还活着,今年应是二十七了。” 吴氏遥想着,“据闻,大哥气韵高洁,宛若谪仙。精通书法、音律、丹青,可谓旷世奇才。那时,常有名家大儒持贴来陆家拜访,一卷书画可值千金,元夕夜上,一曲随性弹奏,风靡满京。” “许是天妒英才,大哥从书院雪夜归京……”说到此,吴氏顿住了。 洛芙心头揪紧,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害怕撕扯着她。 吴氏深吸一口气,而后又道:“大哥雪夜归京、不甚坠马,过身当日,便是十二年前的今天,彼时,他是为着赶回来给七弟过生辰。” 洛芙惊呼,片刻后,泪珠簌簌滚落。 刹时,一种尖锐的疼痛袭击她的四肢百骸,搅动出难以抑制的悲拗,这深切的悲痛和心疼,堵得洛芙发不出声来。 十二年前,他才十岁,该是怎样的自责,来让他面对自己嫡亲大哥的死亡。 吴氏望着泪如泉涌的洛芙,捏帕给她拭去,哽声安慰:“别哭,都过去了。” 可是,洛芙知道,在陆云起心中,这件事,从未过去。 洛芙不知他今日在翰林院是怎样过的,早晨、中午,可有用食? 提着心担忧了一整日,好不容易挨到他放班的时辰,观望徘徊,却不见他。 天色已暮,浮云远逝。 洛芙起身,去到长廊上,但见外头烈风呼啸,白雪乱舞。 当年那夜,是否也和今日一般,饕风虐雪,十岁的他是怎样撑过来的?想到此,洛芙不禁泫然泣下。 “公子回来了。”晴天小声来报。 洛芙心尖一颤,转身回望,却听晴天又说:“公子去了书房。” 洛芙眼中猝然亮起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默默回屋,木然枯坐良久,尔后起身,道:“晴天,去点几盏风灯来。” 屋内婢女静悄悄地,就连银烛也不敢在此时放肆,晴天答应着,很快燃了风灯来,婢女们提灯在前,晴天与小雨一左一右护着洛芙在后,向书房走去。 狂风扬起洛芙洁白的大氅,晴天撑着的伞被吹得东倒西歪,冰寒的雪珠打在脸上,洛芙竟不觉得冷,一种执念支撑着她披斩风雪??她想他,想见他。 书房关着门,没有一丝灯火,黑??静悄悄的,书童和侍从们在躲在耳房避风雪,只有陆延,独自守在廊下。 陆延见洛芙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朝洛芙躬身行礼,“少夫人。” 洛芙颔首,从杏子手中接过一盏风灯,陆延随即推开隔扇门,洛芙便提灯走了进去。 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燃炭盆,冷得像个冰窟。 风灯摇曳,在这一星灯火中,洛芙一眼望见椅上独坐的陆云起,他整个人枯寂又霜寒。 洛芙心间骤疼,眼中酸胀,泪水就没来由的涌了出来。 陆云起听见声响,恍惚抬首,见来人是洛芙,她手上风灯闪烁微明,于孤寒暗夜中向他走来。 他眸中沉浮着破碎的悲戚,眸色一转,便想将碎片收敛,给她一抹温煦的笑。 却在她一步一步走来时,望见她眸中满蓄的泪水,一瞬间,那点伪装的心思泄防,只余含糊的一句:“你来了。” 在洛芙眼中,他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是才华横溢的翰林学士,是温柔体贴的夫君。他完美而强大,是她仰慕的存在。 可当有一天,神?掉入尘沼,她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洛芙走到他身前,把风灯放在他身侧的高几上,伸手握住他肩头,轻声道:“怎么不燃灯?中午可在翰林院用过膳?随我回去吧,这里好冷。” 陆云起听着她絮絮地关心,抬手拥住洛芙的腰,脑袋靠在她身前,声音低哑地唤她:“芙儿……” 洛芙心间绞痛,亦抬手拥住他,下颌搁在他发顶,流下泪来。 “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