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始建于1954年,是京城的第一家西餐厅。 全称本是“莫斯科餐厅”,不过这会儿已经改了名字,叫“京城展览馆餐厅”。 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干部子弟,也多有“顽主”,亦或者这些人就是一批。 今儿是冯骥才在老莫做东,庆祝《今天》创刊,江弦也被喊了过来。 话题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棋王》,对于江弦近些时日被刘鑫武批为“痞子作家”一事,一帮人感到怒不可遏。 “傻贝儿,他懂什么是作家么?”冯骥才拍着桌子,津门口音都爆了出来。 姜世伟没好气道:“他那‘伤痕文学’我一篇都看不下去。” 赵振开跟着表明态度,“我不喜欢‘伤痕文学’,哭天喊地、撒泼打滚,这种东西也算文学?” 一桌人全部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只有冯骥才面露尬色,努努嘴似乎想解释两句。 “我没说你老冯,你和他们写的东西不一样。”赵振开补充一嘴。 “那个刘鑫武,也就《班主任》还过得去,后面都是什么玩意?”于友泽一脸鄙夷,“他那篇《醒来吧,弟弟》我看过,牵强附会,连基本的生活逻辑和艺术真实都违反!” 陈皑鸽冷哼一声。 “看不起别人,好像他多么崇高似得。” 江弦坐在一抹水的国防绿、中国蓝之间。 不同于他们的义愤填膺,他反而云淡风轻。 “我倒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文人倾轧,这事儿一直都有。 他和刘鑫武这算是小打小闹了。 忆当年,zy、dl、hf三人恩恩怨怨,那才真是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左右了当今文坛整个格局 “老江,没想到你这人挺宽宏大量的。” “这就是大家风范!” “温文儒雅,怪不得文章写得好。” “” 赵振开努努嘴,没有说话。 前段时日,江弦悄摸给《今天》的创刊号写了篇“评”,副标题是《醒来吧,刘鑫武》,与刘鑫武那篇《醒来吧,弟弟》恰巧照应。 以彼之文,还敬彼身。 损,太损了! 他正胡思乱想,忽听到江弦在问,“振开,那事儿你们筹划怎么样了?”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今天》创刊号已油印出五百份,为了宣传,他们决定把《今天》在城市里四处张贴。 赵振开那标志性的苦瓜脸上闪过丝凛然。 “我和姜世伟去就够了,这件事风险太大,搞不好会被抓起来。” 江弦心思一动。 这事儿离经叛道的,乍一听确实充满危险。 但他清楚知道。 《今天》的这次张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和惩处,毫不费力的掀起了一场新文学和朦胧诗的潮流。 “灵感【离经叛道】目前进度(23)” 距离合成只差最后一点。 这事儿得想办法掺和一脚。 自从江弦提了张贴的事情,餐桌上的气氛就变得沉重,大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苍凉和悲壮。 江弦摆弄着刀叉器皿,银质的,后来因为老被人“顺”走,丢失严重,才换了便宜货色。 “振开,明儿那事儿,算我一個。”他主动请缨,打破了沉寂。 众人纷纷抬起头,震惊的看向江弦。 “你要去?”姜世伟难以置信,“江弦,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 赵振开也颇为顾虑,“这事儿伱别掺和了,我们这些人混地下的,没什么名气,也无所谓,你不一样,你是岸上的。” 江弦油盐不进。 “无所谓,无非被关进牛朋罢了。” 桌上其他人也纷纷劝阻。 “江弦,这事真不是开玩笑的。” “你得想清楚后果。” “要慎重呐,你可是大作家,德高望重,沾不得污点。” “行了,你们别劝我了。”江弦去意已决般站起身,像是欲积极投身于运动当中的慷慨志士,“张浪浪失败了,郭鼎堂之子失败了。 我们也可能失败!但争文化之更新,又何惧为国捐躯? 身为《今天》的一份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参与这次活动,如果连这件事,我都没尽份力,那我也没什么脸面继续留在《今天》了。” “江弦”赵振开看着江弦此刻坚定如钢铁般的身躯,顿时想起献身伟大事业的牛虻、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英勇奋战的保尔柯察金、以及在武装斗争的疾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展现大无畏革命精神的斯巴达克斯。 姜世伟被江弦的慷慨激昂所感染,端起酒杯。 “江弦,我敬你!” 冯骥才跟着端起杯子,提议道:“我们一起,敬江弦一杯!” 酒杯碰撞。 烈酒入喉,江弦都生出些心潮澎湃。 尽管是为了收集灵感,但能够亲身参与进这场风暴的掀起。 何其壮哉! 似是受到了江弦的鼓舞,陈皑鸽拍拍胸脯,“振开哥,把电影学院和北影厂的张贴工作交给我吧。” “人民文学门口我来。” “我和铁生去地坛。” 宛若在老莫开了场战前动员,一桌人打了鸡血似得,充满干劲。 回到亮马河畔陆焕兴家的农民房,就是后来的东直门外新源里那一片,属于城乡交界的两不管地带,拢共七八平米,这便是《今天》暂时的老巢。 江弦对于此处并不陌生,早在他下乡时期,这里就常常举办地下文学沙龙,京城的当代作家,几乎都曾在这儿出现过。 至于陆焕兴,此人有一极缺德的绝活,便是手绘公汽月票,以假乱真,每月派发给大家用。 屋里堆满了已经油印好的《今天》创刊号,还摆着台破破烂烂的油印机。 油印机是较为落后的打印方式,在打印前,要先在蜡纸上进行油刻,蜡纸还极容易损坏,一旦损坏,就要重新油刻。 江弦拿起一册浏览,看到了赵振开所写的那首《宣告》—— 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这不是赵振开最好的诗,但绝对是意义最不凡的一首。 它献给一名烈士。 众人定好天一亮就启程,便留在此地过夜。 几人横七竖八躺着,黑漆漆的屋里灌满冷风,却没人觉得冷,只有热腾腾的气在心里燃烧。 半梦半醒间。 江弦隐约听见亮马河呜咽流动,似是堰塞多年的死水飞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