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从上面摔过一回的人才知道,这些阶梯的衔接处被木匠动了手脚,走在上面的人稍有不慎,向下镶嵌的木锥就会滚落出来,扎穿人的血肉和骨头。 双腿残废的滋味,死过一回也不会忘。 “少君。” 明飞卿回头,见喊他的人是国师张岐。 张岐手中捧着六根盘龙金香,走到明飞卿面前说:“稍后陛下上完香,便是少君了,这祝语是一字不能差,微臣再给少君念一遍” 祝语的内容颇为复杂,国师怕明飞卿忘了,特意来提醒一遍。 明飞卿装着认真听,视线却落在他手里的盘龙金香上。 线香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龙身上撒满大块金箔,盘绕其上,眼睛是用两颗极小的珍珠嵌上去的,只有皇室中人,才配执这种香礼佛祈福。 都说人间虔诚的香火能直达神祇,只怕连神灵都想不到,世间有人敢往香里掺害人的迷药。 明飞卿望向不远处的皇帝,他身穿龙袍,一脸正派虔诚,很合百姓心中仁君的形象。 人皮下的那颗心却是腐烂发臭的,那臭味熏得明飞卿想吐。 然后他看到了旁边的淮瑾,想起这人口中的“不祥”二字。 “少君,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国师关心地问。 明飞卿摇摇头。 国师说:“若是身上不适,最好在典礼开始前就说出来,一旦祈福大典开始,哪怕少君是膝盖旧伤发作,也会被认成不祥之兆。” 明飞卿知道张岐是好心,这位国师虽然是淮瑾的心腹,但他到底不姓淮,骨子里流的血是温热的,不像淮氏一族,一代一代传下来,全部都是冷血薄情之人。 “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明飞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提醒张岐,“你方才说,祈福大典开始后若是出现异常,便是不祥?” 国师:“是。眼下正是西征的关键时刻,典礼上若有血光之灾,一定会被视为灾祸的征兆,只怕要成众矢之的。” “这样大的事情,国师可千万要跟在场的臣子挑明了说啊。”明飞卿看了一眼玉台四周的文武百官,“万一哪个人不小心咳嗽一声,或是中了暑气,岂不是因小失大,影响西溱的国运啊?” “少君所言极是!” 这可是紫微星提的建议,国师奉若圭皋。 典礼正式开始时,国师便特意将这番话当着群臣和皇帝的面说了:“今日大典事关西征和国运,圣上祈福时,诸位务必心诚,不得有血光病气,否则只怕要触怒天威!” 西溱上下都信奉星象神祇,自然唯国师之言是从。 百官之首的林丞相悄悄打量了一眼张岐:这话难道是陛下让国师说的? 吉时一到,鼓乐作响,百官以储君为首,跪地以示诚意。 一袭华服的皇帝从国师手中接过盘龙金香,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明飞卿在平地上看着,他在看皇帝,淮瑾在看他。 他今日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安。 只要明飞卿登上高处,他就开始恐惧。 梦里的场景血淋淋地浮现。 淮瑾想忘都忘不掉。 他今日心神不宁,又忌惮着国师那一席话,努力排除杂念,但视线却牢牢地黏在了飞卿身上。 明飞卿是他心里永远除不掉的杂念——他也不想除。 正当他恍神之际,已经走至阶梯中央的皇帝忽然顿住了脚步。 清幽的香味萦绕在他鼻间,四肢百骸仿佛被这股香气灌注水银,一动不能动。 皇帝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尽力气看向平地上的明飞卿。 明飞卿朝皇帝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三根盘龙金香——三根本该在皇帝手里的线香。 那迷药无色无味,线香的外观只有细微区别。 皇帝的心腹安排好了一切,却漏了国师这一环。 明飞卿只是在和国师聊天时,悄无声息地把三根香的位置调换了而已。 于是,今日该有血光之灾的人,就成了老皇帝。 轰隆几声闷响,皇帝身体笔直地滚下楼梯,松垮的木锥在震动中飞出,胡乱扎在往下滚的人身上。 “陛下!!” 众人高呼,却什么都来不及做,眼睁睁看着皇帝被五六根木锥扎穿了双腿和胸膛。 血喷溅而出,阶梯塌陷一片,溅起一地尘埃。 太医冲向皇帝,群臣惊恐不已,只有几个重臣敢上前细看。 祈福大典乱成一团。 明飞卿仿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淮瑾站在原地,视线扫过倒塌的阶梯,口吐鲜血的父皇,最后只停留在安然无恙的明飞卿身上。 幸好。 他闻着生父身上的血腥味,脑中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是:幸好摔下来的不是明飞卿。 他疾走过去,想把明飞卿带离玉台周边,怕坍塌再次发生。 明飞卿镇定得让人心惊,他指了指被木锥捅穿的皇帝,眼含血光,兴奋地跟淮瑾说:“血光之灾啊,阿瑾。” “你瞧,原来你父皇,才是西溱最不祥的人。”第19章 “你可别弑君。” 淮瑾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看明飞卿的眼神却已经变了。 皇帝被抬进了内殿,地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整个太医院都围在龙床前,看着那六个倒插在血肉里的木锥摇头叹气。 秦冉艺高人胆大,见院判都不敢下手治,便自告奋勇上前拔木锥。 明飞卿被淮瑾拦在屏风外,隔着木质镂空的花纹,他看到床上喷出如柱的鲜血。 他眼里没有恐惧,只有报复的快意。 “是你下的手?”尽收眼底的淮瑾压低了声音,问。 明飞卿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视线坦荡地跟他对上:“你父皇不详,老天要惩罚他,关我什么事?” “飞卿,你对我说谎,我一眼就能看穿。” 刚刚他那过于镇定近乎幸灾乐祸的态度,比所有证据都骇人。 “你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淮瑾扣着他的手腕,追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这样追问到底,反倒让明飞卿发笑。 内殿的众人,个个表情凝重,生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会被降罪。 只有明飞卿眼里含着惑人的笑意,他甚至没有掩饰,他懒得掩饰。 “你父皇的血”他俯到淮瑾耳边,轻声道,“真是赏心悦目。” 淮瑾眼里划过的,只有痛心。 丞相这时进殿,指着明飞卿厉声道:“陛下会摔落玉台,是你在线香里动了手脚!” 他手里已经拿到了那六根线香——毕竟这个局是他和皇帝亲手设下的,现在误伤了皇帝,丞相便想撇清干系,全推到明飞卿头上。 “太子殿下,谋杀皇帝,耽误国运,此人罪该万死,你现在就该把他送去大理寺受审!” 丞相此言一出,跟在他身后的几位臣子也跟着附和。 淮瑾一眼扫去,全部是朝中重臣,近乎等同整个朝野要他惩治明飞卿。 皇帝命悬一线,他身为储君,理应主持大局。 祈福大典全程都是皇帝的心腹操持,不会出错,国师敬畏天意,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动手脚,明飞卿就成了唯一一个嫌疑人。 淮瑾心中有数,但他还是看向明飞卿:“你有什么想申辩的吗?” 只要明飞卿反驳一句,哪怕摇摇头,淮瑾都可以将他保下。 明飞卿却不做回应,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丞相以为他被吓傻了,立刻添油加醋:“太子妃在南国待过三年,此前坊间早有传言,说他归降敌国,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等着今日谋害圣上,给南蛮铺路呢!这样的人,就该立即处死,以正视听!!” 淮瑾心中扎着一根刺,丞相最清楚这根刺的源头。 明飞卿扫了丞相一眼,此人确实很会杀人诛心。 淮瑾果然回头看他,质疑道:“你做这些,真的是为了耶律南炙?” 前世,明飞卿为了自证清白,就差以死明志,可淮瑾不曾信过他。 今时今日,听到同样的质疑,他根本不屑再解释一个字。 就在他要语出惊人气死淮子玉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哀家倒要看看,是谁在皇帝病榻前喊打喊杀。” 太后走进殿内,丞相等人立刻下跪请安。 淮瑾也不得不行礼。 太后先进内殿看了一眼皇帝,被血腥气扑得眉头紧拧,而后神色凝重地走到屏风外,朝明飞卿伸出戴了宝石金玉的手。 “卿儿,到哀家身边来。” 明飞卿一愣。 手腕处一痛,淮瑾暗暗用力扣住了他,显然不希望他接近太后。 一边是同他长大的淮子玉,一边是能护他周全的太后。 明飞卿想也不想,用力甩开了淮瑾,走到了太后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