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上课溜号,课堂测试一笔未动,被扣了两分平时分。” “黎容逻辑混乱,心不在焉,盯着ppt一动不动。” “黎容上课迟到,问原因连个蹩脚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黎容上课趴桌面睡觉,还说自己昨晚失眠,连午饭也没吃。” …… 无论哪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已经心力交瘁,哀默心死,只凭一口气强撑着个体面。 现在一见,确实如此。 张昭和这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黎容的肩膀。 他的手很瘦小干枯,也并不让人感到安慰,但张昭和不那么认为。 他怅然道:“还记得我带你爬塔山吗,那天我们俩是最先爬上来的,我时常回想那天,总觉得和十多年前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让人心涩难以言表。” 那天。 黎容的喉结绷了绷。 那天是他第一次走进张昭和的逻辑里,不可否认,张昭和的逻辑非常完美,甚至让他有种找到知己的错觉。 如果不是回来后遇到沈桂和桐桐,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要治好桐桐的病,他可能真的会成为张昭和的同类人。 孩子是直言不讳的,是天真无邪的,是唯一可以戳破逻辑怪圈的,因为他们不懂规则,不认逻辑,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张昭和继续道:“那天我与你站的地方,就是我与黎兄站的地方,黎兄像你一样登高远望,看着下面接踵而至的人群,他说,要是大家都这么轻松快乐,热爱生活,无病无灾就好了。我们当年站在那里,对世界充满希望和爱意,我无比认同他的话,我们一直在努力,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面带笑意,呼朋引伴,一路攀登到制高点。那天天气真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仿佛大自然都认同我们,可结果呢?” 黎容听他提起黎清立,总算抬起眼睛,他双目通红,嘴唇紧绷,似乎从麻木心死中被唤起了一丝愤怒。 张昭和神色动容:“结果就是,黎兄惨遭迫害而无人问津,那些他想帮助拯救的人,全部成为杀他的刀,然后在某个迟到了不知多久的日子里,像荒诞的小丑一样,涌到莫名其妙的账号下面道歉,那些看起来正义的呼喊狂欢,黎兄再也看不到了,他临死前,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侮辱咒骂,是鲜血淋漓的恩将仇报!他留下律因絮的全部资料,是给这帮蝼蚁最后的善念,却又被付之一炬,毁于一旦!” 张昭和突然情绪激动的抓住黎容的肩膀,咬牙切齿:“凭什么是他遭遇这种事,凭什么是你承受这些事?他们都对不起你们,他们不值得你们施舍一点善心,黎容,你是黎兄和弟妹唯一的孩子,你活下来了,不要像你父母一样,你要为自己而活,这才是他们希望的!” 黎容眼底蓄满了泪水,血丝混在泪水下,恍惚让泪水也变成了红色。 他牙齿打颤,恶狠狠问:“是谁…郑竹潘已经倒了,是谁烧了律因絮!” 张昭和缓缓松开黎容的肩膀,苦笑着噙泪:“黎容啊,你以为扳倒郑竹潘就万事大吉了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不希望黎兄沉冤昭雪吗?他们都有可能是放火的那一个,那火不在档案馆也在他们的心里! 当年事发的时候,群情激奋,荒诞的谣言被以讹传讹,铺天盖地!人们光速判了你父母‘死刑’,根本不给他们申辩的机会! 在那个时候,红娑在做什么,察觉到情况不对,朱焱带头撇清关系,立刻将黎清立顾浓的名字从官网中删除,暂停他们参与的一切实验项目,就连红娑研究院大厅里挂着的合影都被拆了下去! 他有想过为黎兄出头吗,有想过用红娑研究院院长的身份为黎兄背书吗?他没有!他就是那样自私自利,拘拘儒儒的小人!” 黎容深深皱起眉,像是第一次听到朱焱这个名字,他陌生又愤怒,还带着深深的不解。 张昭和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一连串的话让他有些供氧不足,他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还有蓝枢,蓝枢联合商会以及九区在做什么?他们就如生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趁着混乱疯狂敛财,接手了黎兄公司所有合作方,威逼利诱那些人加入蓝枢,那短短的几个月里,红娑因为这件事元气大伤,不少上下游合作方改换门庭,但蓝枢却闷声发大财,注册会员的公司增加了上千个,每个每年都是上万的会费! 九区呢,九区毫无作为,韩江自诩雷厉风行,眼里不揉沙子,但他手下却被渗透成了筛子,如果不是六区被取缔,他们都不知道素禾生物在蓝枢藏污纳垢那么久!” 黎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他认可红娑里是有敌人的,但却不知道蓝枢也从他父母的惨案中获得了好处。 他眼中的神情还有一点难以接受,只是他很快扭开了脸,借着擦眼泪的机会,将那丝错愕掩盖下去。 他并不想让张昭和看到。 但张昭和还是看到了。 张昭和拉开他的手,发现他的眼睛已经被粗糙的袖口揉的通红。 张昭和苦口婆心道:“我一直顾念你年纪小,不忍心让你知道全部的真相,但事到如今,你有这个权力,也不该再被蒙在鼓里。 永远不要把蓝枢的人当作伙伴,你以为他们是在帮你吗,他们是借你的力量来打击红娑,你现在一定恨死红娑了吧,因为你笃信,烧律因絮的人就在红娑,因为红娑开了一个月的会商议重启律因絮,知道内情的人实在太多了。 你扳倒了素禾生物,下一个目标,是不是就是红娑研究院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蓝枢一区和三区,可都因为当年的事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借力打力除掉素禾生物是好事,可不要陷得太深,认敌为友了!” 黎容面色苍白,不由得向后跌了一步,他像是不愿意听张昭和再说下去,逃避的哑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昭和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日薄西山的老人。 “黎容,你还不想面对现实吗!” 黎容眉头紧皱,脸上布满狼狈的泪痕,他甩了一下张昭和的手,却没甩开,只好暴躁道:“你别说了!” 张昭和咄咄逼人道:“承认真相是很难受,但因为难受就可以逃避吗?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走到今天,你至少是个战士,你果然不如你父母!” 黎容气急败坏,真如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吼道:“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红娑是我的敌人,蓝枢也是我的敌人,普天之下没有我的容身之地,那错的或许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就该像我父母一样选择死亡是吗!” “你不是!”张昭和更加落地有声,他紧紧攥着黎容,高凸的颧骨因激动而微微发红,他双目阴鸷如鹰,头发凌乱飘起,胸膛随着话音剧烈起伏,“黎容,你当然有选择,你父母没有跟你讲过高塔小组吗?” 黎容怔忪,一时间卸去了全部的力气。 张昭和的话让他迷茫,这个词似乎有些陌生,却又不那么陌生。 高塔小组。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简单,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听到,但听到的人却不会在意。 他根本没留意他爸妈是不是提过,不过他可以肯定,他爸妈从来没有挂在嘴边上。 张昭和匆忙回到办公桌后,蹲下身,拉开抽屉,从抽屉的最底层翻出一份文件,文件所用纸张的最上方,有一个金色的锥形塔。 那是黎容曾经在这里瞥到的图案。 张昭和将文件拿过来,摆到黎容面前:“十多年前,因为一桩管理员含冤被解雇事件,你父亲意识到科研工作者在学校及研究院话语权薄弱,权力掌握在对科研一知半解的高层手中,大到研究方向科研经费,小到路见不平伸张正义,都没有人在意我们怎么想,你父亲决定成立一个科研人员的工会,让我们的意志能够被重视,让我们的声音更加有力量。” “工会成立之初只有十个人,我们十人相约去爬塔山,那天在塔山之上,你父亲兴之所至,定名’高塔小组‘,意为’悬高塔之上,挽众生之苦‘,这些年,凡是小组成员所主持的科研项目,编号都以gt命名,你可以去查这些项目,生化,物理,数学,材料……没有一个为私利,为敛财,全都是实实在在的利民项目!” “你父母出事之后,并不是没有正义之士看清真相,他们只是同样意识到红娑研究院营造的虚假繁荣,所以清醒之后,选择加入高塔小组,如今组员已经有二万余人,超过红娑研究院半数注册科研人员。 他们都敬重你父母,认同你父母,怀念你父母,他们才是你的朋友。” “黎容,你父亲是高塔小组第一任组长,也会是大家心中永远的组长,你如此聪慧有天赋,正好继承你父母的遗志,现在,你该回家了!” 金色高塔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闪烁着冷静幽亮的光泽,静静的矗立,不喜不悲。 退却的夕阳光晕仿佛被震慑的敌军,在这样的光泽下不战而逃。 黎容想起来,黎清立装手稿的牛皮纸袋上,低调的印着gt两个字母。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gt201的出处是高塔小组。 张昭和目送黎容浑浑噩噩的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他离开的时候,怀里紧紧抱着印着金色高塔的文件。 张昭和面露担忧,却又欣慰的笑了笑。 黎容离开张昭和的办公室,听到陈年老旧的大门在自己背后缓慢合上,他呆滞的神情才有了一丝松动。 他一直保持着错愕,僵硬的姿态走到走廊的监控死角,才慢悠悠的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掉眼角的泪痕,然后缓慢的抬起眼,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相信张昭和今天跟他说的话大部分是真实的,高塔小组的成因,历程,以及事件发生后的发展。 如果他不认识姜筝,不知道张昭和在慧姨事件中的角色,他一定会完全相信今天张昭和所说的话,对自己的’新家‘充满归属感,对张昭和感恩戴德,然后成为刺向岑崤和简复的利剑。 律因絮被毁,他当然伤心欲绝。 现在是他最脆弱,最敏感,最迷茫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击破,被拉拢,被利用的时候。 一定会有人趁机出手,所以他等来了张昭和。 他对张昭和一直都心存怀疑,是因为上一世。 听描述,张昭和似乎是高塔小组的第一代元老,是很重要的人物,但上一世张昭和从未出现,第一个把gt两个字母带到他面前的,是江维德。 如果真如张昭和所说,高塔小组所有成员敬重怀念他父母,那就不该对他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他经历过很苦的时候,身负重债,居无定所,这些人通通没有伸出援手。 后来,他进入红娑研究院,第一个关心他,对他释放善意的,是作为导师的江维德。 江维德允许他研究细菌性早衰症,亲自定名项目编号为gt201,虽然不肯告诉他编号的含义,但一定是有怀念他父母的意思。 江维德当然也是高塔小组的成员,从一开始就是。 只是他这个导师憋不住脾气,踏实古板,醉心学术,恐怕并不能在高塔小组拥有话语权。 甚至他父母这样理想为重,且希望大家与自己一样不为名利的人,也不是做组长的最佳人选。 人人皆有私心,会因为徐唐慧事件走在一起的人,并不一定能永远走下去。 那年一起登上塔山,极目远眺,他父母胸怀天下,意气风发的时候,张昭和在想什么呢? 会想这是一个扳倒朱焱的契机吗? 张昭和说他们是一类人,黎容想了想,或许能猜到为什么这一世张昭和出现了。 因为这一世,他有了非争取不可的价值。 上一世他与岑崤不合,也就相当于与蓝枢三区不合,他兢兢业业苦学了几年,废寝忘食的投身在科研事业上。 他脑子里只有完成父母的夙愿,而没有报仇,他那时候,甚至不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被人设计的。 所以张昭和很失望,觉得他配不上高塔小组的眼神。 他还想着研制出药物,拯救那些蝼蚁,他是如此荒唐短视,如此滑稽可笑,不值得拉拢。 而这一世就不同了,他身为高中生投稿了黎清立的假说,设计害得徐纬不敢回国,让江维德在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他瓦解了梅江药业,嘉佳中心医院和素禾生物之间坚固的利益联盟,他联合蓝枢一区三区甚至是当红明星,搞垮了家底深厚的素禾生物,他利用舆论的手段炉火纯青,逼得朱焱狼狈不堪,筋疲力尽。 他身边无形之中聚集了一股力量,一呼百应的流量明星,蓝枢一区,三区,九区……看似一群孩子小打小闹,实则舆论声量,金钱,权力都环绕在他周围。 他变得如此有攻击性,如此有价值,不该成为敌人,而该成为高塔小组的助力。 正巧,高塔小组是他父亲创建的,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 当晚,所有人再次聚集在徐唐慧的老房子。 大隐隐于市,这小区实在是隐蔽,至少林溱的粉丝们怎么也想不到,偶像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黎容将张昭和给他的文件推给徐唐慧,轻声问道:“慧姨,你当初见过的是不是这个?” 徐唐慧将文件接过来,蹙着眉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眉头逐渐舒展开,她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立刻指着金色高塔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我是在……” 黎容接上她的话:“你是在我爸爸那里见到的。” 徐唐慧猛地点头:“对!当年我刚决定在a大广场摆摊,什么都做不好,手套乱七八糟的堆成一团,手工活也不精巧,根本没人来买。黎教授看见我,跟我说,让我不必荒废时间,他打算给我办张校园卡,让我可以去图书馆多读书,他告诉我,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看看书,看看历史,或许就能想通了。他第二天给我学生卡的时候,卡下面就垫着一份文件,那个文件上就有这个图案,我只扫了一眼,觉得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简复懵了,他赶紧歪着脖子,努力打量这个图案,眉头越皱越深:“啊?怎么能是黎教授?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这个图案一定是跟敌人有关。 林溱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既然是黎教授的,为什么班长从来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