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丹木立即谢恩:“多谢陛下!”黎慎礼道:“只有你我在此,你便免了这些规矩吧。”左丹木便站直了身子,感叹道:“陛下您如此信任草民,草民也想斗胆多说几句心里话。其实当初我会找到陛下,并非因为有什么谋划算计,而是觉得与陛下处境相像,同病相怜。如今能够见到陛下身登大位,草民心中也十分欣慰。”黎慎礼道:“但你跟着朕,却不比在西戎时的王子尊荣了。”左丹木笑道:“那算什么尊荣呢?人人对我表面逢迎,背后轻鄙,我也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哪日西戎王一个不喜,就能轻易将这些东西全都从我身边拿走。我是想自己挣来点什么,让别人也少不得我,我才能抬起头来活着。”黎慎礼若有所思。左丹木半开玩笑地说道:“就像应大人那样,若非应大人抗击西戎得利,有他谁也替代不了的好处,陛下您又怎会对他如此欣赏?草民也想让陛下这般青眼呢!”黎慎礼也笑了,说道:“他桀骜不驯,行事偏激,分毫没有为臣的本分,如何及得上你?是卿妄自菲薄了。”只是他面上虽然在笑,眼底却带着思虑之色,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来。左丹木说的不错,他们处境相仿,而左丹木所忧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思?左丹木虽然是太皇太后之子,但并非皇族,没有资格在宫中留宿,向黎慎礼汇报过相关任务的完成情况之后,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告退了。直到第二日,左丹木才重新入宫,去找太皇太后传达皇上的意思。“皇上让你来劝哀家给阿€€写信,让他同武安公回到京城?”左丹木暗中为皇上办差之事十分机密,就连太后也不知道,听了他的话不免惊讶:“皇上为何要对你说这件事?”左丹木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那这封信,娘是愿意写,还是不愿意写呢?”太皇太后说道:“自然不写。之前出了那件事,就算是皇上一时碍于形势,不会追究阿€€的责任,心中也难免会存有隔阂,这样的隔阂在心里存的久了,有朝一日就会成为祸根。他们既然已经逃出去了,哀家又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回来,再次置身险境呢?”左丹木不禁苦笑:“是啊,娘您这不是应该明白了吗?您是这样想,皇上也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才让我来说。他是您的小辈,不能把您怎么样,摆布我一介布衣,总没有问题吧。”太皇太后睫毛微垂,怔了一会,不禁微微轻叹:“唉,你们啊,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争来斗去,心机算计,当真是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也罢,既然他这么说了,不就是一封信而已,哀家写了便是。”左丹木失笑:“娘你心里有感触,说就说了,何苦把我捎带进去?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知道应€€是您的心头肉,本来也没想让您动笔写这封信,反正皇上大不了找个由头责罚我一顿,也不能真的把我怎么着。”太皇太后却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你这话说的更加该打,难道你就不是哀家的骨肉,哀家就能委屈你了吗?”她闭目片刻,下定决心:“左右阿€€这孩子从来就不听话,就算哀家劝了,他也不会因此就回来的,写便写罢。”太皇太后这些年来居于深宫之中,无事的时候便是临摹字帖,写了一手极好的行书,寻常人万万没有这份笔力,也模仿不来。左丹木看着她稍加思索,随即落笔,迅速写成了一封书信,劝说应翩翩不要执迷不悟,及早回京跟皇上认错,她也会代为求情,皇上心地仁善,必然不会与他计较云云。写完之后,太皇太后晾干墨迹,直接把信给了左丹木,说道:“你先让皇上过目一遍,再把信送到七合教去,想必阿€€就能看到了,这样,在陛下跟前也算是你的功劳。”左丹木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痛快,一时怔住,没去接信,反倒不禁瞧了太皇太后一眼。太皇太后见状,倒是难得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娘不知道你跟皇上有所来往的事吗?”左丹木道:“这,我……”太皇太后道:“你过来。”她把左丹木拉到自己身边,疼爱地整了整他的衣领,柔声说:“咱们两人可是亲母子,相互之前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娘知道,你原来在西戎是王子之尊,到了穆国,却只能当一名处处被防范的普通人,又怎么会觉得开心呢?”“你想建功立业,想让皇上看到你的能力,都是因为你是个知道上进的好孩子,我自然要鼎力支持才对。只是伴君如伴虎,娘虽然有些脸面,也没本事护你太多,只有能帮多少,就是多少了。”太后的性子素来高贵而矜持,就算是左丹木刚刚回来的时候她十分高兴,也少有这样温柔的言语。左丹木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竟然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质问、责怪自己,反而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他昨日在黎慎礼面前那般能说会道,眼下却竟一时愣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望进太皇太后眼中,看到了满目属于母亲对孩子的爱怜、珍惜之情。从小到大,他从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感受到。那个瞬间,左丹木的心动摇了一下。但也只是轻轻的这么一下,便又重新坚定起来。他还有他要做的事情,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生在这世间,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早已注定如同汹涌波涛中的一叶孤舟,若是随波逐流,很快就会被海浪吞没,只有奋力拼杀,出人头地。太皇太后自己也说了,儿子出息,当娘的只有高兴的份,这世上有个人疼爱他,他也没旁的亲人,日后自然也会好好地奉养太皇太后。左丹木伸手过去,从太后的手中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他脸上又恢复那种温和的笑意,轻声说:“娘,儿子真高兴能跟您相认,您放心罢,儿子也会尽力替应大人从中斡旋的。”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说:“好。”等到左丹木离开之后,她脸上的那层温柔才如同褪色的脂粉一样,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青儿是太皇太后最信赖和宠爱的宫女,方才也一直在旁边伺候着没有回避,完完整整地听到了左丹木和太后的对话。方才当着左丹木的面,她不敢有任何表示,等到左丹木一走,青儿的脸上不免露出了焦急之色,只是不敢说话。太皇太后一眼瞥见,问道:“怎么?你觉得哀家对阿€€不公平了,是不是?”“奴婢……奴婢不敢置喙。”青儿冷不防磕绊了一下,但随即还是没有忍住,又说道:“奴婢知道应大人未必因为这封信就会回来,娘娘您才会那样写,可是……可是他看见信,也会、也会伤心的,这未免坏了娘娘与大人之间的情分。”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用护甲调弄着胭脂,说道:“你是怕他伤心,还是怕坏了我们的情分,对哀家不利?”青儿道:“……奴婢自然是都担心的。”太皇太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好罢。”她将青儿别在襟前的帕子抽出来,漫不经心地在手上一擦,方才护甲上面沾染的胭脂顿时将一块素色的手帕沾染的斑斑驳驳。太后又将手帕还给了青儿,说道:“你既然心疼他,哀家就给你个机会,找个荷包,把这块帕子装起来,送给承汇门那里负责夜间值守的太监多顺,一切自然明了。”青儿到底伺候了她多年,迷惑地看了一眼手帕,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变得苍白,恭敬地应了声“是”,退了下去。她走之后,太皇太后才轻轻叹了口气。以黎慎礼幼时受气受的惯了,这种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即使当上了皇帝,一时半会还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以他的行事作风,若是需要自己写这样一封信,多半会亲自来找她商议,而不是直接去找来左丹木以示威胁。所以这信多半是左丹木为了讨好黎慎礼,才会主动提出要找自己写的。太皇太后原本对此并不十分确定,但试探一番,左丹木自己也承认了。这让她不禁怀疑,这个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与黎慎礼联系上的,又在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中充当了一种怎样的角色。应翩翩小的时候,因为那段逃难的经历,特别害怕胭脂的颜色,有好长一段时间见到她往脸上图胭脂就会跑,直到逐渐长大,才慢慢地好了,太皇太后以此示警,他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中静悄悄的,太皇太后只听见外面西风萧瑟,竹声如雨,一时心中怅惘,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第155章 绿叶照林光黎慎礼看到左丹木果然说动太皇太后给应翩翩写了劝降书,十分高兴,很是嘉奖了他一番。黎慎礼倒也不是指望着这样一封信就能把应翩翩劝回来,而是做出这种选择,代表着太皇太后的一种支持态度。有此一事,他自然对左丹木更为看重,令人将信送到了七合教在京城所开的当铺中。尚不知这封信还能不能送到应翩翩的手里,很快,黎慎礼便无心顾及这件事了。因为就在数日之后,发生了一件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大事。€€€€西戎王在上一回的惨败之后迅速振奋,集结兵马,重新攻打而来。大概是因为上一次的教训,这回他兵分三路,绕开雍州,一路奔袭,边境一时间烽烟四起,处处告急。最为要命的是,此次上战场的不只有西戎的军队,甚至还有之前被西戎吞噬的北狄兵将,也已经彻底臣服于西戎王。其中一路大军正是由北狄大将耶律屺和北狄王的长女鸿雁公主亲自率领,与西戎人相互配合夹击,连下三城,绕过灵州、雍州,在岭南汇合。这一遭实在让黎慎礼始料未及,他知道穆国与西戎关系紧张,但本以为西戎王之前遭受重创,怎么也要休养生息一段日子,才会再次有兴兵之念,没想到对方竟然来的如此迅疾。先前杨阁老、孟尚书,以及兵部的几位侍郎都曾上疏,提醒黎慎礼提防西戎奸细,也要重视西戎王的野心与贪念。黎慎礼知道他们都是平日与应翩翩来往较密的人,认为这些人如此危言耸听是为了突出应翩翩的重要性。他心中有气,也没怎么理会,如今面对着这样的局面才真正是始料未及,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曾经先帝在时也召开过无数次这样的会议,只是那时尚有主战和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如今却已经没有选择了。要不然就抵抗,要不然就逃跑,和谈绝不可能。两种主张自然兼而有之。但因为不久之前他们刚刚大败西戎,士气大振,如果对方一发动进攻就要吓得迁都逃跑,自然令人心有不甘,故而主张兴兵反击的声音更加强烈。但是派谁去又是个问题。朝中倒也并非全无可用之人,但西戎人如今先声夺人,已经连胜了几场。一开始还可以说是他们打了个出其不意,让朝廷没来得及反应,若是派出大军还不能取胜,就未免会造成人心惶惶,社稷动荡了。大臣们纷纷争论着领兵人选,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黎慎礼总觉得他们在怨怪自己急于对应定斌下手,逼走了应翩翩,心中觉得很不自在。这时,却有一个声音说道:“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合适的将领,而是要振奋我军士气。”在一片乱糟糟的争论中,这个声音冷静而浑厚,一下子吸引了黎慎礼的注意力。他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人是太皇太后的兄长胡臻。黎慎礼记得胡臻在雍州当了十五年的知州,应该与西戎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心中微微一动,说道:“胡爱卿有何见解?”胡臻出列行礼,说道:“陛下,以臣对西戎的了解,他们这一战实际上是外强中干,看着气势汹汹,但论战力不一定会很高。”他的话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只听胡臻分析道:“之前西戎王在应大人手下败兵撤退,其实并非因为兵力不足,而是战略安排出现了问题,导致他失去了手下兵将们的信任。”“而近来西戎风雨不顺,连连遭灾,这种情况下原本应该休养生息,西戎王却再次兴兵,应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以重新树立他的权威,所以臣以为,西戎打的是一场士气之战,但未必还有后劲。”“胡大人说的有理,不愧是曾在雍州驻守多年的经验之士。”兵部尚书范良赞同地说道:“所以我们主动出击的第一战非常重要,一旦得胜,西戎必定人心溃散。”胡臻说道:“是,所以我是想斗胆提议……”他一顿,转向黎慎礼,郑重道:“请陛下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什么,御驾亲征?这如何使得!”“如今战事不利,军备不足,这样岂非置陛下于危境吗?”胡臻此言一出,顿时反对之声一片。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之君如此以身犯险,未免令人放心不下。胡臻听到别人反对他,倒也不坚持,只说道:“臣常年身在边关,除了打仗别的都不懂,见识浅薄,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而已,要如何做,自然还是看陛下的意思。”出乎众人意料的,一向谨慎有余的黎慎礼,这次却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胡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