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次,他的人几乎就要追上青君的暗卫,但那些人显然都是领了死命令的,拼着性命,不惜将青君在水路和旱路的多条控制的路线全都暴露出来,也要把顾凭送走。他们的身手,绝对能算是顶尖,在青君身边,这样的人最多不过百十。但他们为了将顾凭劫走,竟然能舍掉足足四十七条性命。青君付出的代价越大,就说明顾凭如今的处境越危险。他不能不去想,顾凭现在,怎么样了?他一直知道,顾凭骨子里其实是很骄傲的,骄傲到不屑于去与人虚与委蛇,他还知道,顾凭临大节时,其实赴死对他来说亦不过如此。那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心头这几乎灭顶的恐慌,到底是因为害怕青君会怎么对待他,还是害怕顾凭会做出什么。赵长起走进来,低声禀道:“殿下,找到了。他们在远西城。”远西城。陈晏点了点头:“动身吧。”赵长起抿了抿唇,即使有些话明知说了也无用,但他作为臣下,该说还是得说:“殿下,青君到现在也没有向我们提出任何要求,远西城……或许是个陷阱。”他用了或许这个词,说得还委婉了。其实他们都知道,以青君的狠辣之风和报复之性,他既然在远西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那就说明他一定已经布好了一个必杀之局。陈晏抬了抬眸,淡淡道:“去准备吧。”赵长起已经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低身一礼,出去调兵筹备了。过了一会儿,甘勉走了进来:“殿下,东洲军那边也得到了隐帝幼子现藏身远西的消息,郑€€刚才传来消息,说他们也要同去。”其实在平定南疆之后,东洲军就该班师的,但是陈晏将隐帝幼子在南疆的行踪报给朝廷。于是,在收到豫王的指令后,郑€€又留了下来,协查青君诸事。陈晏扯了扯唇角:“我这边刚查到的事,他就听到了风声?”甘勉:“要不要属下去查是哪一步泄露的消息?”陈晏淡漠道:“不必了。应当是那个青君透给他的。多半是担心远西城的杀局杀不了我吧,还要将豫王的人也牵涉进来。”甘勉沉声道:“那属下去阻止他前去?”“东洲军无需听我调度。他想去,就让他去吧。现在,我实在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浪费精力。”甘勉想,既然青君费心透露出藏身地给郑€€,想要将东洲军引过去,那一定就是有所谋划的,怎么可能是小事呢。但是他望着陈晏苍白的面色,还有那双显得格外彻黑的眼瞳,什么也没说。他能想到的,陈晏必定也都想到了。但他只是不在意了,除了要将顾凭带回来,除了一定要将顾凭安然无恙带回来不可,其他的一切一切,他都根本不想再去顾忌了。甘勉躬身应道:“是。”作者有话要说:注一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出自《老子》第51章 转眼间,就到了第二日的正午。那个青衣少女有一次出现的顾凭面前,对他盈盈一礼。顾凭跟着她走出院子,看到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高大的方脸男子。他听说过,在青君身边有一个脸颊微方的手下,这个人曾经以青君的身份去与人接洽过,时至今日,那些自称见过青君的人,还有不少人以为这方脸男子就是青君本人。虽然这不过是青君拿来混淆的手段,但也足以说明这男子在他身边,地位极其紧要。顾凭坐上马车,方脸青年也跟着坐上来。他望了顾凭一眼,沉声道:“得罪了。”说罢,拿出一物塞进顾凭嘴里,又用黑绸紧紧勒住他的口唇。马车驶出宅院,走到了街上。时近正午,街道人语声声,说不上有多热闹,但也并不十分沉寂。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看,一切如常,时不时还有巡防的卫队走过。但是,这个时候还这么寻常,就是最大的不寻常。陈晏大兵将至,讨贼令应当已经发了过来,可是无论是青君还是外面手持刀剑的巡防卫,那举动都不见慌乱。顾凭想,青君难道已经控制了这里的官府衙门,接管了一应城防军务?他垂了垂眼。一旁,方脸青年一直盯着他,见到顾凭从头至尾,没有一点想要制造声响引起外面的注意,或者干脆试图跳车而逃的动作,他的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马车停在城门楼下。方脸青年取下封住他口唇的绸物,下了车。那些守在城楼口的卫兵看见他,齐刷刷收回手中的寒戟,让开一条道。……果然是被青君一手控制了。顾凭的心沉了沉。他跟着方脸青年走上去,到了城楼中。时正午时,灿烂的日光洒在深灰的地砖上,隐隐仿佛可见在光芒中飘落的微尘。顾凭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青君回过头,慢慢地对着他扬唇一笑:“一日半,陈晏来得比我想得要快。”他的声音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静静地注视着顾凭,那温柔仿佛空明的水波,能化在日光里:“看来没有三日了。顾凭,我之前问你的事,你想好了么?”“嗯。”“不改?”“嗯。”青君眨了眨眼,含笑道:“这次的决定,可不能反悔了。”顾凭:“我知道。”青君笑了笑,收回视线,这一瞥一回眸,他身上的温柔还在,却仿佛瞬息之间,就多了一丝渺远的冷:“坐吧。”顾凭在他对面坐下。青君朝外远眺。他身上实在有种很绝尘的气质,令他即使坐在这刀剑寒光闪闪的城门楼内,即使那寒刃和甲胄微微的碰撞声,还有军靴踏在楼砖上的沉闷的声响,几乎一刻不停地绕在耳边,在这样的气氛里,他的神态还是只见飘渺,不见一丝急迫与戾气。青君慢慢地转回头,望了顾凭一眼:“我原以为,陈晏那样的人,性子太霸道冷硬,手段又太杀伐残酷,你纵使待在他身边,也不会喜欢那种桎梏……原来,竟是我想错了。”这话有几分调侃,又有一丝讥嘲。这话,顾凭抬了抬眼,不想回应,只淡淡扯唇一笑。青君道:“看见那烟尘了吗?”顾凭望去,果然看见远方滚滚起了一地黄烟。离得那么远,却还能被看见,可见那烟尘之大。或者说,来者之众。青君漫不经心地道:“冠甲军,加上东洲军,一共三十万人马……真是不得了。”他有点讥诮,又有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等陈晏陈兵城下的时候,如果将你带到城楼上。用刀抵着你……他会不会舍不下心,就此退兵啊?”€€€€他终于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虽然,顾凭早已想过青君会用他来威胁陈晏,但是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他的心还是狠狠一紧。他知道,陈晏是绝对不能退的。南疆之战,陈晏孤军直入沉谷,先是以一己之力平定南疆,后来又代帝王受降于颖安。顾凭之前死遁的时候就发现,关于陈晏勇略的各种传说,几乎已经传遍了南疆。想来在南疆以外,那风声也不会小。无论这些是百姓自主相传的,还是有什么势力插手其中放出传言,陈晏现在的声望,都到了一个已经隐隐有些震主的地步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犯错。绝对不能。因为他如今的势盛,令凤都朝堂上,那由几方势力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了。那些人一定会做些什么,来将这个局面拉回从前。这个时候,就算陈晏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想尽办法找到他的错处,或者干脆制造他的错处。而皇帝,无论是出于忌惮,还是出于制衡,对这个他总是疏离着的儿子,他是不会容情的。……这就是青君的打算吧。当他无法和陈晏硬碰硬抗衡的时候,就将陈晏扔给朝廷内部。从来自己人下刀,才最知道痛脚,知道怎么样最能断其筋骨。怪不得,东洲军也出现在了这里。这不会是陈晏的调度,只可能是青君放出消息,将他们引了过来。为的就是让豫王能顺理成章地揪住此事。若是只有冠甲军在此,便是闹出再大的动静,或许也能遮掩下去,但如果郑€€来了,见证了,那这件事势必会被捅出去。以豫王的手段,势必要将它闹得风浪滔天不可!顾凭感到嗓子有些涩。他饮了口茶,低声道:“何必呢?反正无论他退或不退,在青君的计划里,你总能全身而脱的。”青君的眼底闪过一抹好奇的光,问他:“我的计划是什么?”顾凭:“狡兔尚有三窟,青君在此地数年,逃生的密道是一定准备好了。或许还不止一条。就算冠甲军将城池团团围住,也困不住你。”他淡淡道,“我在青君手上,生死已经注定了。就算陈晏退了兵,你们照样可以给我喂点什么药,或是干脆杀了我,再弃城而逃。这种人财两失的结果,陈晏也能想到。他不可能退兵的……青君,明知无用的事,你又何必白费功夫呢?”青君似笑非笑。许久,他淡淡道:“我在南疆的布置,几乎被陈晏连根拔去……逼得我自断手足不说,连远西城,我也不得不暴露出来。否则,我拖他不到今日。顾凭,就算朔阳城破那日,我也不曾如此狼狈。都被人逼得数年经营一朝尽废,连容身之所都快没有了,我怎么能不回报呢?”“至于陈晏会不会退兵……”青君轻轻一哂:“他很看重你。虽然这份看重,能不能令他心甘情愿为你退兵,我亦不知。但无论如何,你死在他面前,且还是因为他,这件事,足够诛他的心了。”他温柔道:“陈晏这个人,一贯心肠都是削铁如泥的,能为他添上一件痛彻心扉之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顾凭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青君这一计,真是毒到了极点。陈晏如果退兵,那这个私自纵放隐帝幼子的罪名,足够让他在内部攻讦中伤筋动骨;如果不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顾凭被人残杀在面前,这恐怕就是一根难以释怀的刺。这根刺埋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青君想动了,就会将它变成遗患。青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注意到他脸上的神色后,笑吟吟地道:“顾郎不妨往好处想一想。你既然肯为他舍下性命,说不准他也会如此待你的。”顾凭闭了闭眼,又睁开:“我不归顺你,并不是因为他。”他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凡是想要将这天下由乱世变为治世,让分裂归为统一的,无论是成是败,都可以称得上英雄。之前与陈王并争天下的那些人,葛博,秦祥,戚祯……虽然如今已身名俱灭,但在顾凭心中,他们都当得起一句英雄。”青君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扯了扯唇,低低道:“想说我乱了山河,是逆时之举,非英雄所为?”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正午的,艳烈到仿佛能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给照透,照破,照得无所遁形的阳光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苍凉和空远。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定定道:“顾凭。”只说了这两个字。方脸青年走进来:“少主,时候到了。”陈晏已经逼近,他们要赶紧从密道离开了。青君深深地望了顾凭一眼,走出两步,他忽然停下来,向方脸青年身旁一个黑衣侍卫道:“如果一会儿陈晏真的退兵……”他顿了顿,低声道,“不必伤他性命。”那黑衣侍卫应道:“是。”青君走了出去。黑衣侍卫走上前,对顾凭道:“请。”顾凭被他带上城楼。阳光真是烈,刺得眼有些睁不开。顾凭眯起眼,眼瞳里倒映出无尽烟尘滚滚的影子。黑衣侍卫抽出刀,架在顾凭的脖子上,对城下大军厉声道:“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