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渡口,礼部侍郎任亨泰焚香祷告,身后的主事将牛羊两种牲畜倒入江水当中。 这是一种祭祀礼仪,明军出征,逢山要祭祀山神,遇水要祭祀河伯,如今得胜归来同样也感谢山神与河伯的保佑。 几个礼部的官员同和尚一起颂念经文。 身着蟒袍的朱允熥站在最前面,目光怔怔看向远处。 近了,更近了。 地动愈加明显,忽然,黑压压的军队从地平线出现,旌旗招展,迎风飞舞。 为首的正是五面帅旗,蓝玉傅友德王弼冯胜和朱棣策马向前,各色旗帜紧随其后,牛金牛,翼火蛇,奎木狼十二星宿旗盘旋飞舞,各位将领的司命旗同样英姿飒飒。 目光所过瞬间陷入了旗帜的海洋。 棉甲毡帽和旗帜混在一起,显得明军将士格外英武,百战百胜! 文官不知道在想什么,可留守的勋贵和武将一个个狂欢呼喊。 “来了!来了!” 谈笑风生的蓝玉几人一眼便看到站在最前面的朱允熥,急忙策马快走几步。 朱棣目光颇为复杂,看着面若冠玉的朱允熥心中五味杂陈。 这次草原大战,大侄子虽然没有去,可草原上到处都是他的传说。 就拿忽兰忽失温之战来说,能够摧枯拉朽的获胜完全是大侄子的功劳。 车阵稳固基本盘,进可攻退可守;子母筒红衣大炮打的鬼力赤狼狈逃窜,之后的热气球更是神来之笔,直接将战场从地面延伸到了天上,真正的实现了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就算韩信复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爹”背后的朱高煦和朱高燧提醒他一句,朱棣这才回神赶忙向前。 朱允熥同样在打量朱棣,他的四叔,皇爷爷儿子中最成器的一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他脸颊满是皱纹,眼睛有些蜡黄,应该是北平多沙尘暴导致的。可虽如此,坐在马上身子笔挺,腰胯宝剑,面色刚毅,目光沉稳。 好一个王爷! 蓝玉四人翻身下马,拱手抱拳,行了个军礼。 “末将参见三殿下,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人言语颇为恳切,朱棣可是知道这群人在草原上杀人如麻,心气是有多么高傲! 可面对大侄子,竟恭恭敬敬!没有一丝逾越的地方。 这绝不是借助朱元璋的权势狐假虎威,而是大侄子自己的本事! 朱棣同样行礼:“末将见过三殿下。” “四叔快快免礼!” “礼不可废。” “快快请起!诸位爬冰卧雪,在草原上披荆斩棘,我却安坐应天等着你们的战报,按理来说,应该是我给你们行礼。” “殿下不可!”冯胜急忙出言制止,这位老将被风霜吹了三个月头发白了很多,可声音却依旧洪亮。 “君为臣纲,臣在草原上作战不过是莽夫之勇,殿下操持后勤,毫无差错的供给军械粮草,制定战略方针,六路大军打的浩浩汤汤,殿下居功至伟。” 蓝玉也出言应和,一旁的茹嫦说道:“诸位,别在这互相吹捧了,皇上出城十里亲自迎接,等了你们好长时间了。” “走,我们去见皇上!” 朱棣站在朱允熥面前,爽朗的说道:“大侄子,这次我会在应天多待一会,以后可免不了要打扰你,别千万不要厌烦四叔。” “四叔说的哪里话,四叔治理北平也有很多经验值得借鉴学习,我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会讨厌。” “哈哈哈” 先不说其他的,起码大侄子的说话便给你一种如沐春风的乐趣,让你第一印象生不出任何不快。 这是不想平白无故的竖立敌人? 不管如何,都是一种稳重。 朱棣热情的拉住他的手:“你和四叔说说,这次北伐你一共供应了多少粮草?” “不多” “说说嘛,这也不是什么机密。” 两人小声的聊了起来,后面的朱高煦陷入深思,朱高燧捅了他两下:“老二,想啥呢?” “殿下和咱爹,出人意料的没有隔阂啊。” “老三,你敢和咱爹勾肩搭背?还说的笑哈哈么?” “我哪敢呢,咱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敲打别人,你看老大之前被吓成什么样。” “怂包!”朱高煦不屑说道。 “你敢?” “不敢” 朱高燧眼中闪过无穷不屑,最后面的朱高炽这次也从北平随军而来,对着三人说道:“老二老三,咱们以后也要和殿下学学,好好拉近一下关系。” “老大,你怎么也跟来了?你也没去忽兰忽失温啊。” “二弟你这话说的,我都多长时间没来应天,没见皇爷爷了。想他老人家不行?” “之前皇爷爷夸赞你是个仁恕之人,看把你得意了多久!”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皇爷爷的夸赞可真的弥足珍贵。” 胖乎乎的朱高炽心中想到,这次除了当面给朱元璋问安后还有一件事。 这是在城外十里处,可已经有酒家和店铺了。 他再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象应天的繁华,当亲眼看到后依旧大受震撼。 北平虽然有布政使,可也有他的心血。北平还是前元大都,有一百多年国都的底蕴,他自认为也下了不少力气,可依旧远远比不上应天。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他想要和朱允熥交流交流。 藩王在外是不可以随意回都的,这次凯旋是个好机会。 不多时,蓝玉五人来到朱元璋龙辇面前,撩起棉甲便跪地空首,“臣凉国公蓝玉。” “颖国公傅友德!” “宋国公冯胜!” “定远侯王弼!” “燕王朱棣。” “叩见吾皇万岁!吾皇圣躬安!” 朱元璋急忙走下龙辇,将他们都扶起来:“朕安,快点都起来,地上凉。” “没变啊。”朱元璋打量他们几眼,“来让咱看看,这次去了草原没少什么零部件吧。” 蓝玉大大咧咧说道:“没有!皇上,这次所向披靡,杀的痛快,草原鞑子慌不择路,狼奔豚突却还是被我们一举剿灭!” “皇上看我的刀” 就连朱允熥用苏钢法锻造的百炼钢刀都杀的卷刃了。 “好!” 傅友德拆台说道:“蓝玉他死心眼,别人杀敌都是朝着铠甲缝隙砍,他倒好,铠甲哪厚就朝着哪儿砍。” “刀能不卷刃么?” “傅友德!!”蓝玉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混球,至于一回来就拆我的台么?草原上的鞑子穿的都是皮甲。” “那皮子可是经过油浸染的,硬的很!” “哈哈哈”看着两个将领吵闹,朱元璋知道他们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是过命的兄弟,故而直接打断:“回去吵去啊!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咱听的烦!” 他拿起蓝玉卷刃的钢刀,“这东西咱要放在太庙里,让咱爹咱妈都看看,当年欺负咱的草原鞑子现在已经被杀的望风而逃,今时不同往日啊!” “咱还给你们带来一个朋友,看看他是谁!” 蓝玉看向朱元璋背后,忽然惊喜过望:“汤和?” “你这家伙天天在凤阳窝着,居然还能想到来应天?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冯胜锤了汤和一下,“哼,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们呢!” 作为硕果仅存的开国六公爵之一,他和汤和的关系非比寻常。 汤和哈哈大笑说道:“哪能呢,我这不是亲自赶来喝你们的庆功酒了么?” “蓝玉,知道上位怎么和我评价你的么?” “怎么说的?”蓝玉语气非常急切。 “哼!”谁知汤和冷哼一声,“刚刚那么说我,我还偏不想告诉你!把我哄高兴了再说!” “嗨,你这老头子,人老了,当年孤高的心气可一点都没有变。” “哈哈哈哈”汤和爽朗大笑,“当年咱在尸山血海中的爬的时候,你还跟在徐达屁股后面吓的不敢杀人呢!” 傅友德接了话茬:“一物降一物,蓝玉这家伙仗着自己是淮西元老,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怎么” “这次有人治你了吧!” “去你的吧!” 朱元璋看着几个将领说的热火朝天哈哈大笑:“蓝玉,汤和不告诉你咱告诉你!” “咱是这么评价你的,熥儿也要记住了。” “天塌下来,有不怕死的蓝玉顶着呢!” 朱棣茹嫦蓝玉他们都听懂朱元璋这句话了,若是日后朱允熥登基,蓝玉便是托孤之臣。 蓝玉内心感动,遽然双膝跪地:“微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历史上的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因为朱允炆无法驾驭,兴起大案处决了蓝玉等三万余人,他心里很明白,蓝玉是一柄锋利的剑,若是驾驭的好那便是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 朱允熥用自己的实际行为已经将他的心收服,朱元璋也敢放心的托付。 随后,朱元璋看向了傅友德,拍拍他的肩膀,“颖国公啊,咱收到你的战报可是吓了一跳。” “他傅友德用兵如诡,当年七战七胜,可同样胆大包天!” “不知道你们看出来没有,这次居然派兵驻守黄龙山脉,熥儿分析,你是要快速解决也速迭儿,而后东出参与忽兰忽失温的战斗!” “两路大军两个功劳你都要吃下,胃口不小啊。” 冯胜和朱棣也难得惊诧一下,他们没想到傅友德还有这个打算,真是大手笔啊。 这是对自己实力的极度自信! “皇上英明,我那点小伎俩瞒不过您的龙目。” “我打仗,只是喜欢未雨绸缪而已。” “咱对你也有评价,说你是武将文相,用兵如神!看上去一脸斯文,打起来更是悍不畏死,屡出奇招!” “陈友谅噬主叛逆,咱看不起他,但有一件事咱要感谢他,就是将傅友德送到了咱的身边。” 傅友德恭敬下跪:“臣那会就看明白了,陛下才是当今明主。臣愿意将这一条命交到陛下手中,至死不悔。” “熥儿,快将他扶起来!” 朱允熥急忙上前拉着傅友德的手,朱元璋却一把抓住,将两人的手死死包裹里面,“颖国公,咱已过花甲,太医啊都说咱是风前烛雨里灯”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傅友德大受感动,“皇上,微臣定誓死相报!” “不敢辜负圣恩。” 远处的齐泰看到这一幕,心道这是将傅友德也当成了托孤重臣,如此朱允熥的势力必然大增! 朱允炆也明白,心中酸的发苦。 齐泰安慰说道:“殿下,开国初需要武将来拼命杀下一番基业,可如今大明已经成立二十六年,天下安定,北方蛮夷也被扫平,正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 “蓝玉傅友德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也该回去养老了。” 张宏就佩服齐泰的这种乐观主义,蓝玉的作用微乎其微? 你眼睛瞎了才会这么说吧? 张宏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胜利方法叫做阿q胜利法。 朱元璋将目光转向冯胜,“一起从淮西杀出,最早归顺咱,陪咱走到了现在,能和咱推心置腹说上几句话的,” “除了汤和之外,也就只有冯胜一个人了。” “这几年你一直赋闲在家,其他人都不明白,你和咱心里都明白。” “曹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这话说得提气却也文绉绉的,要咱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大将北伐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这是熥儿替咱给你写的诗,现在你回来了” 朱元璋轻轻将他的战袍解下,放在朱允熥手中。 冯胜登时恭敬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弼虽然只是一个定远侯,可他的本事不在任何一个公爵之下,这一点咱心知肚明。”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对大明朝的付出。” “熥儿,你是怎么评价王弼的呢?” “秤砣。” “哈哈哈”几人都同时大笑起来,朱元璋解释道:“对,王弼和你很像,为何咱让蓝玉出征的时候总是让王弼押着中军呢?用兵之道,以正和,以齐胜,他可是精通此道。” “蓝玉喜欢率领轻骑突进,王弼就是最好的补充。” “就和一个秤砣一样,有他在,咱就安心!” 王弼急忙下跪,“臣,当不得陛下如此夸奖。” 可谁知朱元璋给了他一脚,“打仗稳重是应该的,可少特么学熥儿太过稳重,你和我谦虚什么啊!” “谁不知道谁?” 蓝玉将王弼搀扶起来,“在皇上面前你得坦诚自信一点,对,没错!我王弼就是个秤砣!” “哈哈哈哈” 最后,朱元璋将目光放在朱棣身上,眼眸中露出一丝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