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能认这话?登时“唔”得更大声。杜大人也有不快,都是官场上的人精,谁听不出天璇的阴阳怪气?他眼睛眯起一点,道:“这么说,灵犀卫手中一定也有证据?”问得好!我又“唔”了声,算是给他加油鼓劲。天璇也愣住,过了会儿才应:“这满场跪着的,便是人证!”“同知说笑了。”这一回,换杜大人皮笑肉不笑,“你前头才认过,太平门覆灭,皆因此人主动上门、与你们合作。如今,却又要拿这魔门之人的话来决定此人生死。莫非是觉得,他们还能让自己掉脑袋的‘祸首’活命吗?”这话说的。连我都觉得杜大人在强词夺理,何况天璇,偏偏他一时真拿不出“物证”。这也是当然的,灵犀卫就不是讲究证据的组织。依照谢玉衡对我描述过的,这地方应该和老家历史上东厂相差无几,只是里头的人都还算健全。我甚至可以大胆猜测,连判书上写的那些内容,也是为了让公开处斩的程序更妥当,沈通等人的罪过又实在铁证如山,这才临时拼凑而来。此刻,天璇呼吸更乱,情绪更糟,却也真拿不出什么“物证”,只能压着怒意去看杜大人。我被夹在他俩中间,知道他们那口中是在讲我,实际争执却早已脱离我。看来京城的水远比此前所想要深,若是此番能够顺利脱出,最后几个月时光里,我和谢玉衡一定要远离此处。唉,“若是”。稍稍消沉片刻,我又打起精神,继续努力“唔唔”。杜大人的注意力被我引来。看他神色,似乎觉得我很不识趣。可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虽只是个小人物,此刻却能成为朝臣对上灵犀卫的一把刀。加上前头妇人从人群中站出作证一事,让他对我的印象尚可,他还是用温和语调和我讲话,“你这样子,是有话要说?”我点头。杜大人跟着点点头,在天璇反对的目光中,伸手揪出我口中的布条。总算没那么憋闷,我吐出一口气,没浪费更多时间,径自开口:“若我曾害过一个人,便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杜大人挑眉,天璇则是冷笑。我不在意这些,“在太平门时,我或许的确做过一些违心之事。可若说伤及无辜,我绝未……“江湖上或许有一些风声,但你们既拿了太平门那么多魔头,自然知道,沈通手底下有不少养子。里头是有人残忍嗜杀,却并非是我。”话说到这儿,天璇已经不耐烦了,就连杜大人也显得兴致缺缺。眼下不是讲究“人生而平等”的地方,哪怕是有慈心的官员,与江湖客也并非一路人。我深知这点,赶在他们打断之前转换话音,“若朝廷真要因我的出身杀我,我无话可说。只是那些要为我出头的人,却是无辜。”语罢,不等两人有所反应,我便开始点下方众人。虽然相处的时候不多,他们平日也不会把自己的事迹挂在嘴边。可大伙儿见了面,相互总要有几句夸赞。我当时觉得自己并未认真去听,此刻却发现,各个门派所行、侠客所为,其实都已经深深烙在我脑海当中。聂庄主是大侠,那些会因他的品行敬仰他、不远千里前来救他的人又何尝不是呢?村学,许多门派都在办。助人之事,大多门派也都有做。平日走在路上,碰到什么可怜人,便将身上银两全都送出去,自己再想其他办法来筹路费的人太多太多。他们将这当作睡前笑谈,我却从中看到光辉之处。此刻一一讲予杜大人,慢慢的,他脸上也出现动容。我以为这就是结束了。没想到,刑台之下,忽有人开口:“小兄弟,你前头说的无量门,可位于西南地方?”我微微一愣,转过脑袋去看声音传来方向,见到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他满脸郑重,见众人看他,又道:“若是如此,我今日便算与恩人重逢。等此事了解,还请恩人们到我家中一坐,由我招待。”讲着话,男子环顾四周。在看到几个人影的时候,脸上露出清晰亮色:“便是这身衣裳!那年我去西南行商,路上却被山匪拦下。若非贵派弟子出手救我,还一路送我入城,莫说今日家财了,我怕是根本没法站在这儿呢!”这又是哪出?我先有意外,待听完他的话,又觉得理所当然。以此人穿着来看,他不说豪商巨贾,也的确是富甲一方。这样的人,为逐利而来京城做买卖,实在正常。至于在这儿碰到曾经的恩人,于他是意外之喜,于我们也是好事。空口说的话,哪有这样得了实证的更令人信服?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我大约会发觉自己比他神色还亮。更没想到的是,待此人与无量门弟子相互见礼,人群里又有第二个人犹豫着站出。定睛去看,他竟是书生打扮:“杜大人,学生今年春时进京赶考,可惜名落孙山。原先以为,这趟入京是一无所获。没想到,还有此事在等学生。”书生也开始娓娓道来。京中一切都贵,可回家也要不少盘缠,更有可能途中遇险。他斟酌百般,到底选择留下抄书赚钱,顺道准备三年后又一场春闱。而这一切,都多亏了年幼时曾在秋水剑门所办村学听课的经历。若非剑门免去他的束€€,家中一定没有钱财让他读书。时至今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农夫。哪里像是现在,能为恩人开口。话讲出来,人群中几个统一穿着褐色衣袍的江湖客相互看看,走出来朝他拱手,“先生能有今日,便是掌门最欣慰之事。”书生笑了笑,退回人群中。而他依然不是结束。“那年我娘病重,我去求镇中医馆,他们说一副药要五两银子,便是将我家祖屋卖去也付不起,不如趁早放弃。是几个和那边大侠一样穿着青色莲花袍子的人路过,将他们的剑当了,给我娘看病吃药。再几天后,我在码头看到他们扛包。那会儿羞于上前与恩人想见,此刻却不能再退缩。”“我年幼时曾叫拐子带走,当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脑晕晕乎乎,不知不觉就不见家人。那会儿正是几个江湖大侠察觉不对,将我从拐子手里救出,还将那恶人扭送官府!待到长大些,再想此事,我是骇出一身冷汗。对,我家阿爹阿娘提过,带我回家的人是个道士,名叫黄鹤!方才仿佛正听到恩人名头?”“我家女儿……”“我年幼时也读过旁边门派办的学堂!可惜不及那位书生相公头脑好,到今日也只能做些买卖。”“我……”“还有我……”一个一个人站出来,烈烈日头照着他们,照不灭他们眼里的坚决。也照不灭江湖客们眼眶的红色。初时或许还有和谢玉衡提过的一样、不过图谋名声才来京城的人。但在听说众人准备以真面目与朝堂相对时,这些人自然是灰溜溜地离开了。留下的,不说心怀大义,也的确一心助人。出手的时候是不求回报,可当“回报”当真出现,他们自是感动。“这些事,待郭大人回来,本官皆会报予。”我身旁,杜大人郑重地说。语罢,他深深躬身,朝下方江湖客们落下一礼。再起身时,我留意到,他眸中也有水色。第55章 起落有了杜大人这番表现,灵犀卫再扣着人便不合适了。众多前面被押住的江湖客得了自由,倒都记得大局为重。我一眼扫过去,基本没人和前面制着自己的灵犀卫起冲突。有那道行深的,甚至能朝对方笑一笑。道行浅的,也不过是瞪一眼、哼哼两声。灵犀卫那边的表现也差不多,甚至显得脾气更好些。在上头的示意下放了人,便再没往江湖客们身上看一眼。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往自己原先的位置挪动。不对……我眼睛眯起一点,更仔细地去分辨。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我记性不算太好。面对许多陌生人,要确定他们原先站在何方也是难事。不过,仔细观察了会儿,我还是察觉到:那些顶着不同代号、尚且没有“天权”“天枢”等正式名字的年轻人,乍看起来是往人群里散开了,但有几个地方,他们分布得格外密集。可不就是我与谢玉衡所在!?…………日头还在继续爬高。看客当中,不少人开始用袖子、帕子擦汗。杜大人抬头看了看,大约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于是侧过头,与留下的另一名监斩官商量了两句,又朝身侧的下属们吩咐起来。不少人因这动静屏住呼吸,连擦汗的动作都稍稍停下。身子不由前倾,脸上、眼中写满了一句话:这是要开始了?的确。在众人目光中,太平门人与无尘山庄上下、其他被卷入的江湖客被分别带到刑场两侧,刽子手拎着磨得锋利的大刀上来,旁侧自有人喊:“午时已到€€€€”杜大人念起判书。别看他长得瘦,嗓音却是让我意外的洪亮。一个个名字落在在场众人耳畔,其中大多在我听来都十分陌生,于百姓们来说恐怕更是如此。他们脸上却露出许多畅快,只要恶人被惩罚,便算大快人心了。如此情形之中,刽子手们举起大刀。一起,一落!无数太平门人人头落地,血溅当场!我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本以为自己已经算见多识广,可真到了鲜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本能反应还是将眼睛闭上。心脏“咚咚”狂跳起来,灼热的空气将血气烘得更腥更烈,一股脑地往人鼻子里钻。我近乎作呕,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人血,不是人血,是我在家里帮老爸杀鸡杀鱼呢。”如此自我催眠良久,我总算能睁开眼睛。却也不是望向前方,而是别扭地偏着视线,你家里忽略刑台上的场面。这么一来,目光竟是转到天璇身上。和同僚们一样,他也已经把我放开了。只是放得不情不愿,人继续杵在一旁,看我的眼神里也带着厌恶仇怨。我皱皱眉头,干脆只看自己脚尖,顺道盘算起眼下状况。没大意外的话,其他江湖客算是安稳了。至于聂庄主那边,他与无尘山庄上下如何,还得看皇帝最终如何决断。唯一能影响到此事的是郭大人,可他会说什么话、有什么行动全非我能影响,考虑也是白考虑。眼下,能受我左右、事关重大的事儿其实只有一件:谢玉衡要怎么脱身。我深吸一口气,心跳又一次开始加快。作为灵犀卫的叛徒,之前我们费尽力气,终于要他逃脱。眼下,我俩倒是主动凑到天璇等人眼皮子底下了,无怪他们会隐隐将我俩包围。可与我要为诸江湖客领头一样,谢玉衡在此出现,同样是不可避免。他不会放下我,我也不会在知道他中了毒后由他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独活。黄泉路上两人相伴,总没那么寂寞。但是,再怎么相伴,也该是数月后的事儿。至少今天,我俩都要平安离开!暗暗下了决意,我先抬起眼皮,去瞄谢玉衡的状况。这一看,不由抽了口气。好你个谢玉衡!€€€€我心头叫€€€€我一门心思担忧你,你怎么倒像是魂走天外,整个人都是副无神样子?可惜我俩距离太远,直接踢走天璇、冲上前把谢玉衡抢走也不是事儿。我只好压住苦恼,转起脑筋。灵犀卫明明随时都能擒住谢玉衡,此刻却不行动,为何如此?答案显而易见。我舌尖抵着上颚,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自言自语,“因为这儿到处都是人,而且到处都是谢玉衡近日结交的人,又有一个专和他们打机锋的杜大人在。硬要拿谢玉衡的话,可能会让场面直接失控。“里头最重要的还是杜大人。对灵犀卫而言,江湖客们因谢玉衡闹事未必是坏事儿,只算用他来达成原本要用我达成的目的,表明江湖人到底于朝廷有碍。但若谢玉衡当着杜大人的面喊出什么,事情恐怕不好收场。“呃,难道正因为想到了这些,谢玉衡才有恃无恐?”顺着这个念头想了片刻,我还是觉得他觉得事情做完了、开始不在乎自己性命的概率很大。只能皱皱眉头,盘算起脱身以后要怎么跟他“谈心”。至于那之前,我暗暗定了方针:只要灵犀卫有忌惮、不当着所有人的面闹起来就是好事。谢玉衡大可找到时机混入人群之中,大摇大摆离去。虽然日后麻烦了些,我俩又要花时间从天璇等人手上逃走,可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嘛。心头放松了,耳畔的声音也重新变得清晰。一片拖动重物的响动朝我钻来,我一忍再忍,还是抬起了眼皮。该掉的脑袋都已经掉了,看来杀人果真比杀鸡要简单。正有专门的人熟练地去拖尸体,要把那些人头和身子送到城外乱葬岗。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目力好是坏事。穆扬之外,另一个护法,还有曾在议事堂见过的其他沈通义子……一个个的,脑袋或还滚在地上,或让人拎着头发。眼睛倒全部闭着,没一个露出“死不瞑目”的面容来。也是。他们被带到此地不过是要走个过场、彰显一番朝廷威严。而在紧闭的眼下不远,就是他们的脖子上的豁口。白惨惨的骨茬露在一片鲜红血肉中间,若拎着脑袋的人手不稳,血珠子便要成串儿地溅在四周。我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不由缩缩肩膀,重新去看自己脚尖。这时候,身畔传来一声“哈”的响动。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是天璇在旁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