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月落,明日东升。在龙虎兄弟、众多其他或眼生或面熟的弟子的簇拥下,我到底还是迎着朝阳下山了。穆扬与我一道,却并不会和我一路同行。也不光是他,就连我自己点的人,也要分成数个不同小队。否则几十、上百人共同行路,就算此地官府再怎么废物,也要有所警惕。我有意把龙虎兄弟和我留在一个队伍中。他们已经对我单独外出“猎食”一事接受良好,此番再听我提起,也丝毫不觉得意外。我呢,口中说着“去去就回”,心头却想:“拜拜了,下辈子见吧诸位。”第30章 玉衡顺顺当当地脱离魔教队伍,我喜气洋洋,奔向东方。早前便已经打听好。距离太平山最近的城在五十里外,名曰“景阳”。作为一城太守,那边的官员并无调兵权限。但无妨,他没能力,却有渠道。再两百里外,正有一队剿匪军驻扎。只要景阳太守看重我的报信,与那大军联络,将他们引至太平山……嘿,事情不就成了!“不过,”我又记起什么,“若有人从山上逃走,日后照旧是一祸害。再有,那些‘血奴’……”见过那对抱着孩子的夫妇后,我觉得“许多血奴都觉得山上待遇好,不愿归家”的说法只不过是魔教畜生们不要脸的自我美化。可万一呢,会不会真有人这么觉得,还认为前去营救的军队是害他?罢了。又晃晃脑袋,我选择放下这份顾虑。无论他们感恩与否,这都是那些官员、将军应该操心的事。小小沈浮,将地图送上,便算是送佛送到西。安慰完自己,余下便是赶路。初时还抱有一些担心,生怕自己的行动被其他分出的太平门人瞧见。可走着走着,我又开始理直气壮:对!本少主就是脱队了,预备去景阳城中捉个人吃,你有意见?做好了趾高气扬地对人讲出这句话的心理准备,不过事实证明,我纯粹多虑。一路几次察觉动静、回头去看,都只见到山雀从林中飞起。顺顺当当到了城门口,我摸摸胸口,从衣服中取出谢玉衡给我的路引。动作间,手指又碰到那些他一并交到我手上的瓶子。人不在了,我便只能以这些东西来怀念他。若是不出意外,六个月后,也是这些东西伴我长眠。唉……我还是好喜欢谢玉衡。怀抱着对他的惦念,我将路引交到守卫手中。他看过、将之递还给我。我嘴巴张一张,想要向他打听太守府邸在何处。话冒到喉咙了,又还是咽下去。是急切,却也是不急于一时。理论上讲,景阳太守作为朝廷官员,定对太平门那种伤天理、害人命的地方深恶痛绝。然而双方之间的五十里路程,实在是个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距离。有些糟糕情况,必须事先考虑。如果太守真的和沈通早有联络,甚至更进一步,我在此地露脸,就纯属自找麻烦了。“多谢小哥。”我最终道。守卫一愣,朝我笑了笑,“快进城吧。”我点点头,迈步前去。的确对此地不熟,但太守府又没长腿。一处固定在原处不动、想想便知道颇有规模的建筑,哪有那么难找。在城中转了没半圈,我便锁定目标。再稍微绕绕,找到侧门。我发挥主观能动性,翻墙而入。这一步总算出了些差错。我踩在墙上的时候,前方正好有两个小厮在走。好在他们是背对我,我动作又轻,这才没让二人察觉。“……呼!好险好险!”待小厮们远去,我赶忙从墙上跳下。紧接着,又有些眼晕。好大的宅子。粗略一看,便有许多小道回廊。万一走错了地方,事情岂不是尴尬。“其实直接去衙门也行。但那地方人多眼杂,指不定就要被谁逮着。”我挠挠脑袋,“再说,眼下还没把图画出来呢。总得找个有笔墨又安静的地方,先把这最大的事情解决了。”照这么看,太守府邸的书房的确是更好的选择。他在衙门办公,我在这儿办公,谁也打扰不到谁。总之,先走走看。立了决心,我顺着小厮们前面行走的方向摸了过去。他们步子快,拐过回廊再看已经没了人影。我只好竖起耳朵,细细听哪边喧闹些,哪边则是安静。这种时候,喧闹的自然是太守家的后院。安静的……稍微分辨一下方向,我选了条靠近府邸中心区域的路开始挪动。很好,没人,冲!等等,有人,闪避!后背贴着墙皮,我压着呼吸,看花窗后又走过几个人影。他们口中还在讲话,说老爷在待客,不准任何人靠近。字音从我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冒出。我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们,眼见人终于走远,便忙不迭挪动腿脚,继续往前走。书房究竟在哪里?前面那个门口种着竹子的院子是不是?€€€€读书人多爱讲究“君子之风”,应该很爱这种布置。再说,闲着没事儿了还能坐在前面格物致知,一竹多用……我认为这种考虑很有道理,于是加快了脚步。到了院门口,里头恰好门人。我心头喜悦,先把窗户戳了个口,往里看一眼,正是一片安静。远处是书架,近处是书案。案上正是我寻找的笔墨纸砚,砚台旁边还有一个青瓷花瓶,其中插了开得正好的兰花。清幽的香气扑入鼻尖,我心头愈喜,赶忙绕去一边、推门进入。虽不知道太守什么时候回来,但事情自然完成越快越好。来不及再欣赏一下屋中布置,我直扑书案,抓起墨条就开始磨墨。要感谢谢玉衡压着我做得那些功课。没有他的话,我这会儿就算到了地方也要抓瞎。这才多长时间,已经是第二次想到谢玉衡……我握住笔,匆匆先在纸上落了“太平山”“魔教”“行事残忍”“害人无数”等字眼,又屏息静气,以景阳城为,画起构思了一路、数天的地图来。为防止太守看不懂,将线条描上纸页的同时,我还在旁边留了许多备注。“此地有一颗老槐树”,“此地有数个分岔,只往右面走”。等到终于落笔,一眼看去,宣纸上已是密密麻麻。我兀自觉得不够,又取了一张,沉吟片刻,写起太平门中人员情况。以沈通为首,接下来是穆扬、成于清。以防万一,我将自己也列了进去,还与其他人一样写了备注。“此子年纪虽轻,心狠手毒不输以上几人。又修以《通天诀》,定要仔细留意。”差不多了。再往下,前面在议事堂见到的另几名手下,还有老畜生的其他养子……可惜我只学了写字,不太会画画。否则的话,怎么也得现场画出几张通缉令来。一面挥毫,一面冥思苦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不知不觉,时间便长了。我倒不是全无顾忌。只是看看窗外,始终觉得日头尚早。一城之官,不至于这么早就下班€€€€且慢,外面是什么声音?我握笔的手一顿,身体直起去看屋门。并非错觉,当真有人在一边讲话、一边朝书房靠近。我瞳仁收缩,一句轻飘飘的话音不知从哪儿浮出,径直劈入我的脑海。“€€€€老爷在待客,不许任何人靠近……”该死!能被太守府的丫鬟小厮称呼为“老爷”的还能有谁?合着答案早在先前便被透露给我,我却半点没过脑子。快速将笔撇下,我扭头看起左右。从窗户出去按说是好选择,可是来人已经太近,开窗动静又大。那便只能藏了,好在太守书房并不空旷,起了心思,很快便能找到数个能躲的地方。赶在来人进门前,我匆匆将自己塞在一面屏风后头。刚刚低头确认过脚下封闭、不会被人察出破绽,耳畔便响起“吱呀”声。连带还有对话。从脚步判断,来人不算少,但开口的不过其二。一个在说:“还要劳祝太守多多费心。”另一个说:“哪里哪里,不过是听令行事。”原来景阳的太守姓祝。我在心头默默道。同时又想,那前一个说话的嗓音,好像有几分耳熟。只是绞尽脑汁琢磨半晌,始终没记起什么。我暗暗叹息,更用心地收敛气息,争取熬到外面的人离开之后。他们却不欲让我如愿,原本干巴巴地话越说越多。时间久了,不光是最初开口的那个,其他人也在讲:“……祝太守方调来景阳,对此地江湖势力不了解也算应当。只是时间长了,若还是这般,下一次的考评结果怕是不好。”“这天下毕竟是朝廷的天下,是皇爷的天下,而非那些江湖人的天下!”“是是是。”祝太守急急应,“您说得再对不过了。”“开阳。”最初开口的那人叫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是。”发出“天下归属论”的声音十分恭敬地应了。声音落在屏风后面,我歪歪脑袋,渐渐有谱。这群人是官方的,并且对江湖势力怀有偏见?不是不能理解,但……对,那人名叫“开阳”?这名字与前面的声音一样,叫我觉得耳熟。我不由低下脑袋,顺着那丝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细细考量。抽丝剥茧,愈发靠近€€€€“玉衡。”声音又叫道,“你在做什么呢?”“……!”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不再是寻常的“怦怦”声,而像是春雷震日一样“隆隆”作响。我近乎忘记如何呼吸,头脑眩晕,无法站立。玉衡……谢玉衡……我的心上人啊。我眼眶发热,鼻腔跟着发烫发酸。哪怕明知危险,依然忍不住悄悄探出脑袋,去看站在屋中的一群人。没错!正在讲话的、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水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不正是那日我被太平门众人追上,又被引去看他们与之打斗的人?是谢玉衡的师兄师妹!等等,朝廷,谢玉衡与朝廷有关吗?我一时茫然,但更重要的是见到谢玉衡其人。视线不断在屋中搜寻,偏偏哪里也没有他的影子。我愈是焦灼,终于,有人顺着前人的话音开口。似是自己认了“玉衡”这个名字,回答:“你们瞧,那个窗户上是不是有个小洞。”我怔怔望去。说这话的人,分明有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孔。就连声音,也让我无比陌生。第31章 诸多问题或许是弄错了。我艰难地梳理逻辑。虽然那人前面叫了“玉衡”,应声的却不一定是他。再说,或许谢玉衡根本没来,只是那人不小心讲错。毕竟我已经一再确认,屋中确实没有谢玉衡的身影。在我说服总控期间,人群被引到窗边。为首之人€€€€我已经从别人的话音中知道,他叫“天枢”€€€€背对我,语气难听,道:“祝太守,你前面刚说过府中下人乖觉,绝不会有意窥探,对否?”祝太守语气打颤,回答:“是、正是如此。”“玉衡,”天枢又道,“这洞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意识到破洞存在的的年轻人道:“我不知晓。只是方才扭头来看,忽然觉得窗子不大对劲,这才察觉。”“……”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全都无法听清了。脑子“嗡嗡”的,无数疑问充斥其中。到底怎么回事,那人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青年叫谢玉衡的名字,其他人还半点不觉得意外?难道弄错的人是我?不,我又不瞎不聋,怎么会分不清自己的心上人。那莫非是谢玉衡不只在我的身份上撒了谎,在与我相处的时候,他连容貌、声音都是假的?同样不可能。我俩相处了几十天,不是几天。有多少个日夜我都与谢玉衡同床共枕,甚至是在他闭眼之后又悄悄凑近看他,接着月色数他睫毛,如此便心满意足。那一定是张真实面孔,我不至于分不清楚。所以,排除一切可能之后,剩下的猜测再怎么不可思议,也都是答案了。有两个“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