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鸿说,他一人赶路倒快,但那可是一支军队,岂能在一日之内赶回江城?温凉焦虑地拿着扇子敲了一下手心,只得道:“要是情况不妙,不如跟着百姓一起出城。”“出城?这个时候出城恐怕不妥。”仲孙孤临望向温凉,“有精兵在府外守着,难道还担心什么?”“临湘太守带来的可是上千的精兵,你区区五十,怎么挡?”温凉反驳道。桂鸿摇了摇头,“要走可不行,穆公子受了大刺激,就是赶路也绝对走不远。”温凉双眉紧紧蹙在一起,差点比出个川字,“不得走,就只能期望莫大人能把江城给守住,等大哥所在的队伍赶过来了。”“也先只能这样,你不要太消极了。”桂鸿也抬头望向了温凉,他缓缓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之前到底怎么样,但是我觉得,莫封孝此人并非只是个庸才。”“怎么说?”桂鸿摇了摇头,“我觉得,他大概晓得临湘太守会倒打一耙,你看这刺史府外的五十精兵就知道,哪里能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纠集的起来的。”“你这么说?莫封孝就是放任那些流言在城里传开,也放任那些暴民闯入几大家族,把穆公子给打伤?”温凉斜眼去看,口气里很是不屑。桂鸿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可没这么说,温老弟你也不要感情用事。”“我可没有……”温凉亦要反驳什么,可是他望着桂鸿,却又马上噤了声。毕竟这眼前坐着的两个人是昔日同在山寨里的兄弟,同他们这么说话,实在没道理。“也罢。”温凉突然说道,“先过了今晚再看,若是局势不妙,还是尽早离开。”温凉说完,站起身来,刚走了两步,又道:“今晚我来守夜,希望桂兄弟能守在穆公子的屋里,毕竟要是有什么事€€€€”“这个我是知道了。”桂鸿站起了身,他的眉毛冲着温凉扬了扬,“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一向并不反对周老大和穆公子在一起,但是当初温公子一意孤行让穆公子留下来,可并不是什么好事。”“你现在这么一提……是什么意思?”温凉警惕地看着桂鸿。桂鸿走到了温凉的身边笑了一下,“可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着以前山寨上的兄弟们死了一半,就有些不甘心,后来入了军队,把生死看了淡了一些,也觉得没什么可以不甘心。但是有的话我还是想说,今天说完,我心里痛快了,以后也不会说了。”没想到这句话说完,温凉并未生气,却反而拍着桂鸿的肩膀,笑道:“桂兄你这么说,不怕我生气吗?”“你可不会生气。”桂鸿手抬了抬,“我要说这些,也不是要惹你不高兴,只不过我们以前做兄弟,对你们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到底不是天底下人,都能觉得你们这事,是对的,是能接受的。”这话说得温凉心里一颤,就是连仲孙孤临的脸色都暗了下去。桂鸿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就是我们答应了,还是会有人不答应,以前周老大还是老大,现在可不是。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而且你们或许不晓得,江德淮将军,可是最讨厌这类事的。”说着,他手里划了圈,就是指的这类事。温凉看了看桂鸿,“你怎么知道?”“信不信,可是由你。”这回答的颇有点像方才温凉说的话。温凉点头不语,目送桂鸿离开。他扭头看着仲孙孤临,问:“你可知道?”仲孙孤临向来不会对温凉有所隐瞒,只得说,“我知道。”温凉轻轻应了一声。仲孙孤临又说,“周老大也知道。”温凉脸色彻底黑了。仲孙孤临走到温凉的身边,“今晚我守夜,你好好休息。”“不用了。”温凉抬起扇子挡了仲孙孤临的去路,“该休息的是你,还是我守夜吧。”不等仲孙孤临同意,温凉率先走出了外厅,头也不回。第150章 屋顶夜谈刺史府一眼望去宅楼成群,裙楼连绵一条屋脊串着好几栋屋子,是为大宅。宅院之间庭落不少,绿树成荫,野花成群。唯独正堂所在的楼宅是为刺史府最高。日落西山,繁星闪烁之时,温凉独身窜上正堂高楼屋顶,站在楼宇屋脊之上。脚底下是漆黑一片的刺史府,没有半点声响,没了下人伺候,回廊之间也不见高挂的灯笼。唯独只有西厢的一间屋子里亮着光,便是穆楚白休息的那一间。温凉俯身坐了下来,冰凉的屋脊让他颤了一颤,手里的扇子朝上一抛,若是放在平常,天下安定之时,他必然要抱着一坛好酒,坐在屋顶上喝酒看景,喝到天荒地老都不嫌久。可是今晚他不能喝,更不能醉。再往远处眺望,就着今晚月光剔透,能依稀看见与之不远的城墙高楼。往上看去,城楼上灯光点点,有几盏灯笼闪着光来回走动,似乎是守卫在巡逻。收回视线,温凉扫了一眼刺史府,毫无动静,万籁俱静。凉风扫来,拂过温凉的脸颊,留下一片清凉。竖起耳朵倾听,身后似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缓缓而来,并不急躁。温凉没有动,却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一会儿,身后脚步声停下,那人在温凉的身边坐下,背对着他。“我亦说过你不用守夜。”温凉叹了口气,他仰起头来,有些责备地说道,“仲孙兄,你不用浪费这些精力。”仲孙孤临并没有说话,他与温凉比肩坐着,面朝的却是相反的方向。像是故意为之。没等到回应,温凉有些恼,他站起身来,赌气一般往旁边坐了坐。夜色下,仲孙孤临的声音从身旁缓缓传来,“你还是去休息吧。”温凉也没有说话,推开了扇子轻轻地摇了摇。“我……上山以来,就没有见你好好休息过吧。”仲孙孤临的语气中却多了半分不确定,他不自然地动了动腰间的佩剑,“你何必让自己这么累?”“你怎么知道我累?”听起来明显有些不耐烦,温凉闭了闭眼,他不想提这个话题,“等打败了城外的敌军,你就留在江城替我看着穆公子。”以前在山寨上除了周旺木,最能发号施令的便是温凉,这种习惯根深蒂固,至今仲孙孤临都无法改变。“是……我知道了……”仲孙孤临心里其实并不这么想,然而几年下来的习惯,让他对温凉的话言听计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出了这句话,藏在身前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甚好。”言罢,传来的是一声扇子落在手心里的声音,这种熟悉到几乎不用去在意,就好像下一秒一定会发生了一样。“其实我……”仲孙孤临还想说一句什么。“你且看着,要不了一天,那奇袭的部队必定能赶过来,等到他们打败了临湘太守的军队,我们便可以自由了。”温凉忽的口气轻松下来,“也就围困在刺史府里两天,算不得什么。”仲孙孤临不动,扭头看着温凉的后背。温凉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介时我会随着大哥北上,你留在江城,便也没有什么烦恼了。”“其实我……”仲孙孤临开口说话,他的确有话要说。“还不用麻烦到你。”温凉打断了他的话,“好在大哥被编入了那位匡副将的部下,还不至于到前锋手下当马前卒,命还是能保着的。”仲孙孤临又看了一眼温凉,这次没说话。温凉自言自语起来,“那位匡副将叫什么?匡承弼?上回去你们的军营没遇到他,这为人可是如何?”仲孙孤临点了头,“挺好的。”“哦,那甚好,甚好啊。”温凉又道,“这样的话,至少你就不用跟着北上,也不用回京。当时你点头同意跟着大哥,就是不想回京城,现在你也不用回。”仲孙孤临浑身一颤,他忍不住盯着温凉的侧脸来看,没有想到……实在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些年,温凉竟然还记得。“该做的我都做到了,也不枉别人说我有天谋之相。”说罢,温凉独自笑了笑,这笑声中多了几分自信,又多了几分凄凉。天谋之相的说法从何而来,仲孙孤临忘记了,但是他知道,如果没有温凉,周旺木绝对成不了今日的周旺木。仲孙孤临望向温凉,朝着他的方向挪了挪,“我就是回京城也无所谓。”“哦?”温凉斜眼去看,却是有些奇怪,“你不怕你父亲?”“怕他什么。”仲孙孤临嗤笑了一声,“我从来不怕他。”“那你怎么离开了京城?”温凉愣了愣。还不是因为……仲孙孤临看着温凉的眼睛,他说道,“父亲从来不会管我做什么,恐怕他也不会发觉少我这么一个儿子,就是发觉,也大概不会感到难过吧?”温凉皱了皱眉头,“应该……你与你父亲,关系还不至于……”“我与父亲,只怕除了我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之外,再无别的关系。”仲孙孤临转过身,重新抱起了自己的剑。仲孙孤临的这把剑,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是他师父不留踪特别为他铸造的,他一向十分宝贝珍惜,走到哪里都贴身带着。“何必说得这么冷血?”温凉哼笑了一声,“反正就算真让你上到京城,你父亲大概也不会见你。”“的确。”仲孙孤临点头,“你说得不错,而且我在想,我父亲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剑宗堂,大概也已经没了。”“没想到,原来剑宗堂不是你们家的。”温凉故作惊讶,瞪了眼睛看向仲孙孤临。“的确不是,你也竟然不知道。”仲孙孤临也意外地回答。两人这么坐着聊天聊到了半夜,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温凉吵吵着要回去喝茶,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到了天亮,仲孙孤临眯着眼睛往穆楚白所在的屋子一瞟,烛光已然熄灭,门边的窗户被推开,半敞在那里。桂鸿的脸在窗口一晃而过,又缩了回去。仲孙孤临抬头看向远处,江城的城墙隐约地模糊在晨雾之中,看不清上头是否还有人走动。只是想来,城外就是敌军大阵,似乎……好像……总觉得略安静了一些。真正的战争,仲孙孤临并不是没有见到过。打从周旺木臣服于莫封孝手下,被莫大人一举介绍到了江德淮将军的麾下,他就见到了什么叫战争。与之相比,在山头上与臭老九的人争个胜负,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两军相迎,以阵对之,气势不可减,军号不可灭。谁弱了气势,哪怕站在前头的士兵再多,也敌不过对方寥寥数人。这就跟两人打架一样,未必就是虎背熊腰的占于上风,若是有战术、有气势的,也能将对方压倒。当时敌军阵营士兵人数就在本军之上,连仲孙孤临这样经历过生死的人,站在后方看了都不由得颤了一颤,这怎能打得过?那匡承弼却说,“有气势就打得过。”后来也的确打得过,但是牺牲的太多,横尸遍野,鲜血淋漓。周旺木曾说,“战争其实是下下策。江大将军最不想做的只怕就是战争,所以他一路来,能避则避,不到万不得已,绝对开杀生之戒。”仲孙孤临后来想通了这句话,也明白了这意思。今日照样有大军围堵在城外,可仲孙孤临却并不觉得可怕,因为他见得多了。他唯独担心的是,万一江城刺史撑不住怎么办?那大军攻入城中又怎么办?他与温凉全身而退倒是可能,但是温凉绝对不会把穆公子撇下,这带上了穆公子,该怎么全身而退?守了一夜,风平浪静,仲孙孤临觉得有些累了,他任不敢掉以轻心,环顾四周,倒也没有任何让他足够紧张的东西,甚至连只鸟都没有。温凉猜,临湘太守的大军会在第二日的凌晨攻城。也正如他所说,凌晨时分,北门传来了轰鸣的巨响。这个时候,城中百姓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也都缩在了自家的屋子里。没了往日的治理大街上尽是破损的财物,桌椅板凳,书本箩筐,风一吹,卷着一地纸灰,凄凉无比,像是一座死城。第一声巨响的传来,温凉冲进穆楚白休息的屋子,被桂鸿一把拦了。他说,“穆公子伤了额头,这两天只能躺着,让他多走一步都得吐,想逃也是累赘。”“这什么话?”温凉瞪了一眼桂鸿,“意思是走不了?”桂鸿连忙一摆手,“走不了,走就是要穆公子死。”这句话一丢,温凉彻底没话说了,他忧虑地朝着里屋的大床上望去,穆楚白面朝里,正缩在被子里闷头大睡。原本还只是以为额头上破了个伤口,没想到竟然伤到了脑子。桂鸿说,昨晚就吐了两回,决不能下地走路。温凉焦急地啧啧两声,一回头,发觉仲孙孤临杵在门口,正望着他们。他连忙抬手,道:“仲孙兄,来的正好,看来的确是走不了。你替我做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