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四座皆惊。 崔抚仙霍然抬头,目露震惊之色,然而在于赵珩对视后,一瞬间涌上的话,忽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陪都中有书信传回,说皇帝心性大变,与从前判若两人,他不妨暂时观望,看看这位“新”陛下,究竟是重压之下的一时放纵,还是别有深意? 他不言,已有朝臣争前恐后地开口。 “陛下,陛下三思!” “岂可如此,陛下若行禅让之事,他日臣等如何有面目去见先帝啊!” “姬将军待陛下,待我昭朝向来忠心耿耿,陛下一言既出,让姬将军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如山巅巨石滚落于水中,登时激起千层浪。 赵珩无言以对,静静地坐在龙椅上,竟给人无比苍凉之感。 姬循雅偏头,赵珩明明面无表情,在他看过去时,却倏然抬眼,眼中若有笑意与,挑衅。 姬循雅盯着皇帝的眼睛,而后缓缓地,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只不过阴阴测测,如刚从十八层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朝臣字字句句仿佛都有不同考量,实则皆在劝告赵珩莫行此事,其中工部侍郎那句话说得尤其好,“若陛下禅让,令姬将军如何自处。” 这话绝不是对姬循雅的关心,而是威胁。 北方虽大部分为姬循雅所据,然宁王、淮水侯、抚北王皆尚在,与外族接壤的咽要之地仍有驻军,姬循雅今日若真领旨谢恩,整个王朝尚尊赵氏为天子的脆弱平衡就会立刻被打破。 姬氏昔年非但于建立昭朝无功,姬景宣还是太祖赵珩最后一个对手,连姬景宣的族人后代都可以承继赵氏的王位,只要兵强马壮,他们为何不能? 到那时,姬循雅就是整个天下的活靶子。 只有先荡平姬氏,才能名正言顺地建立新朝! 在赵珩话一出口的刹那,姬循雅就明白了赵珩的打算——既想操揽权柄,又不愿天下群起而攻之,姬循雅,姬将军,世间岂有这等好事?! 两两对视,姬循雅只觉有一把火从内里熊熊燃烧,避无可避! 他看向赵珩洋洋得意,又分外冷情薄幸的脸。 被扰乱计划,遭人算计的怒意,对赵珩不减反增,想将他每一块骨头都碾碎吞吃的欲望,还有,棋逢对手的狂喜,种种情绪交织,激得姬循雅呼吸都发浊重。 这是赵珩,姬循雅想。 只有这般,算计利用一切,绝不肯令自己处于弱势,永远都要高高在上,玩弄人心的,才是赵珩! 真想,目光利利地扫过帝王全身,现在就杀了他。 在群臣面前,在万众诸事下。 杀了他。 每一处皮肉与骨血都…… 疯狂的臆想陡然一滞,姬循雅的视线,凝在赵珩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上。 帝王矜高傲慢,不可攀折,唇角丝丝缕缕笑意,仿佛在轻蔑地、漫不经 心地问:“你能吗?” 你敢吗?! 赵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略略抬首,正在姬循雅眼皮下露出一截脖颈。 纤长嶙峋,若白鹤垂颈。 姬循雅小指针刺般地蜷缩了下,手指与掌心两处的甲胄相撞,铛地一声响。 恍若梵钟鸣动,却换不回丁点理智。 白发苍苍的御史大夫颤颤巍巍地上前,“请陛下三思,此举会使天下震荡。” 御史大夫已是古稀之年,声音格外低哑。 他一开口,原本喧嚣不休的兴安殿顿时安静了不少。 御史大夫转头,看向姬循雅,继续道:“姬将军乃国之股肱,竭忠待陛下,臣等俱在眼里,老臣以为,以姬将军之为人,绝不会有违臣道,陛下,您今日之举,岂非陷姬将军于不忠不孝之境地?” 再不忠不孝的事情姬循雅都干过了。有臣下腹诽道。 如姬循雅这般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之人,便是寻上一万个巨擘大家给姬循雅讲为臣之道,他也听不进半个字。 但局势如此,御史大夫这话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将军。”赵珩望向姬循雅,声音轻得几l乎成了气音,带着几l分颤抖,“你,意下如何呢?” 帝王神情沉静,在外人看来,甚至有几l分不安,不过在强装镇定。 然而,姬循雅却看得见赵珩眼中最深处,尚来不及掩饰,或者说,根本没想在姬循雅面前掩饰的得意。 姬循雅定定看了赵珩几l息。 他沉默得太久,群臣有些惴惴,生怕姬循雅突然发疯,一刀把赵珩给砍了。 皇帝龙体清弱,哪里挡得住姬循雅动武? 二人对视。 下一刻,姬循雅动了。 群臣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如崔抚仙与御史大夫等虽看出了皇帝的打算,清楚局势对于姬循雅的束缚,但那只是对有理智的正常人的束缚,可约束不了疯子! 银甲将军右腿一弯,单膝跪到皇帝面前。 刹那间,宫室寂静,落针可闻。 姬将军垂首,如凶兽臣服于主人,露出了最为脆弱,能一击致命的所在。 “陛下,”姬循雅的声音响起,虽一如既往地平静,但以赵珩对姬循雅的了解,却听得出其下掩藏着的,将要汹涌而出的激烈情绪,“臣不知臣先前有何逾矩之处。” 话未说完,群臣已睁大了双眼。 什么叫不知有何逾矩之处? 姬循雅先前干的那些事,单拎出来哪一件都足够诛九族还能再捎带一族,他现在却说,不知有何逾矩之处。 “或有小人进言,离间陛下与臣之情,令陛下误会。”姬循雅膝头压在赵珩袍服的一角,令后者轻易动弹不得,“请陛下放心,臣绝无窃国夺位之意。” 皇位,姬循雅很难说不喜欢。 但皇位上端坐着的赵珩,才更令他,热血沸腾。 唯有亢奋到浑身的骨头都阵阵作痛,他才真真正正,有种自己尚活着,而不是个孤魂野鬼的感觉。 “况且,”姬循雅的声音放低,赵珩在群臣的注视下,不得已俯身去听,“陛下,这皇位可是陛下所有之物,”姬将军趁着赵珩低头,顺势抬手往赵珩脸上一摸,“能让陛下随意许人。” 言下之意无非在说皇位不是赵珩的。 明明冷得令人战栗,赵珩却感受到了阵阵能点燃理智的炽热在燃烧。 姬循雅待皇帝举止轻佻,崔抚仙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皇帝几l眼,他深吸了口气,眼见着自家陛下于自己面前受辱,说没有愤怒,那绝不可能。 赵珩偏头,错开姬循的手。 帝王垂眼,仿佛已经力竭,厌倦耻辱交织,恨声道:“朕德薄,若来日因过被废,更令列祖列宗蒙羞,还不如今日将王位让与将军,能者居之,万年后将军奠定霸业,朕在史书上,或能留下二三贤名!”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陛下年岁尚轻,偶有不智之举,亦情有可原。臣既为人臣,怎么敢妄谈废立?” 此话出口,殿中人立时松了一口气。 姬循雅不会,至少近期不会废掉皇帝。 崔抚仙垂眼,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 于皇帝而言,眼前之困难暂缓,但,之后若等姬循雅势力稳固,诸王拜服,无人可约束时,皇帝,又要拿什么来保住皇位。 保住性命。 冰冷的甲胄下滑,死死压在赵珩的腿上。 赵珩今朝未免事事顺意,姬循雅看得心火愈盛。 遂偏头,沉声道:“陛下舟车劳顿数十日,圣躬违和,诸位若无要事,便退朝。” 姬循雅此举乃是十足的僭越。 赵珩长睫轻颤了下,似不堪受辱,看得诸臣心头苦涩,半晌,低声道:“就依姬将军所言,退朝。” 群臣沉默片刻,见皇帝又轻轻点头,才揖道:“臣等告退。” 人群鱼贯而出。 崔抚仙抬头,往赵珩的方向看去。 姬循雅方才事事受阻,面上虽仍带笑意,然而其内里鬼气森森,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待帝王举止轻慢,在崔抚仙看来,很有几l分……暧昧的亵渎之感。 崔抚仙宁愿是他看错了。 “陛下。”崔抚仙唤道。 姬循雅一动未动,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 皇帝偏头看过去。 是那位,总揽朝局的崔相。 赵珩道:“崔卿。” 崔抚仙觉得皇帝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如何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无非是行事更果决些,待臣下更宽和些,与人说话时更,语调更风流缠绵些。 崔抚仙垂首,“陛下数月未归,宫中有诸多事务待处理,其中,其中不乏需姬将军参详者,不知陛下与将军,可愿移驾书房,听臣说明?” 自醒来后,赵珩所见所认不是各怀鬼胎的眼线,就是如姬循雅这样性情捉摸不定的疯子,燕朗与燕靖思不是他的人,不食君之禄,自然不需分君之忧,可排除在外,得遇崔抚仙,赵珩才乍然想起正人君子是什么模 崔抚仙是在为他解围。 崔大人实在太善解人意,体贴到了赵珩不珍惜,都觉得自己辜负了对方的地步,扬起个笑,刚要应答。 膝间力道陡然加重。 姬循雅眸光森然。 赵珩眼中满是笑意,与他面对他时的冷待防备大相径庭。 不过只见一面,崔抚仙便担忧上了赵珩的安危。 膝上的手缓缓施力,警告意味明显。 赵珩强忍着不在外人面前给姬循雅一脚的欲望,心知再这样下去,姬循雅发起疯来,或将崔抚仙这个无辜之人卷进来,便道:“不急,朕身体疲倦,明……”赵珩倒吸一口气,“改日,朕请崔卿入宫,再细细告诉朕。” 赵珩执意留下,崔抚仙只得朝皇帝见了一礼,“臣告退。” 随着崔大人的离去,殿中护卫亦如潮水般涌出。 殿门从外关上,截断了殿外射进来的阳光。 “崔抚仙担忧陛下安危,陛下亦恐臣伤到崔抚仙,”姬循雅捏起赵珩的下颌,似笑非笑道:“真是心有灵犀,君臣相和,羡煞旁人。” 赵珩笑眯眯地点头,“崔卿,的确性情柔婉,善解人意,朕……” 赵珩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姬循雅蓦地俯身,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