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当然知道陛下是谁,”姬循雅浅笑道:“陛下乃当今天子,九五之尊。” 因方才赵珩的警告,他恭顺地垂眼,视线正与皇帝的腰齐平,皇帝疏于习武,细细的一截腰上罩了层单薄绵软的皮肉,线条收得极紧,在他看来,很恰到好处地够把手搭上去。 “臣一刻不敢忘怀。” 赵珩也笑,“装模作样。” “臣字字句句,皆一片赤诚,请陛下明鉴。” 长睫微垂,赵珩看不清姬循雅的眼神。 他虽怀疑姬循雅的身份,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姬循雅就是姬景宣,此刻六分觉得是,四分觉得不是,心念一转,皇帝弯了弯眼,“将军,抬头。” 姬循雅就听话地抬头。 令行禁止,不过如此。 连自小养着的家奴都不会比此刻的姬循雅更驯服,更顺从。 然而被他压在身下的躯体颀长英挺,纵然隔着朝服,赵珩也能感受到这貌若无害的姬将军经年治军,早练就出了身矫健硬朗的筋骨,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非赵珩拿箭簇抵着他的喉咙,后者杀他,连刀都不必拔。 清丽的眉眼仍旧低垂。 赵珩眸光沉了下。 他不得不承认姬循雅的脸好死不死地长成了自己最偏爱的那种,上辈子他初见姬景宣时一眼荡魂,甚至以为那气质沉静的少年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甚至还干出了把扳指送人的破事。 若非后来他与姬景宣势同水火,赵珩觉得自己的皇后很可能就出自姬氏。 “看朕。”赵珩命令道。 姬循雅缓慢抬眼,浓黑的双眸如赵珩要求的那样,一眼不眨地看向赵珩。 渗人非常。 他生平最厌憎旁人的控制,但如果下命令的人是赵珩,他可以暂时听话照做,然后在赵珩最得意洋洋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时,打破这一切。 赵珩略略低头,刚刚被拉开一点的距离瞬间又严丝合缝地贴了回去。 鼻尖距离姬循雅不过一纸之距。 呼吸相融。 “看朕。”赵珩又说了一遍。 声音微哑,落入姬循雅耳中,几乎带起了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震颤。 皇帝低语道:“看清了吗?” 因为离得太近,赵珩终于在这双漆黑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如临渊照水。 炽热的吐息滚落,在姬循雅开口时尽数滑入喉中,“陛下的样貌,臣一直铭记在心。” 愈发干哑。 姬循雅如赵珩所愿,如有实质的目光自上而下,细腻连绵地在赵珩脸上游走,一寸一寸,拭过每一处肌肤。 赵珩道:“那现在告诉朕,朕是谁?” 赵珩的眼睛并不是黑,持续百年的通婚令皇帝身上也有些异族血脉,在阴影处瞳色偏暗,与寻常人无异,烛火下,却涌动着熔金般的光泽。 简直, 勾魂摄魄。 便是心志极坚者,对上这样一双满溢情意的眼睛,都免不得心神摇曳。 姬循雅与他对视,似乎觉得烛火刺目,长睫微不可查地阖了下,他笑道:“您是,”故意顿住。 “谁?” 赵珩循循善诱,若他与那刺客对谈时有第二个人在,此人一定会惊于,皇帝与那险将他置于死地的刺客说话,和同姬循雅说话,语气没有分毫区别。 在皇帝看来,这两人在本质上的确区别不大。 “君上。”姬循雅回答。 与此同时,黑眸中掠过一抹不加掩饰的惊讶。 他好像很不解赵珩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却如同面对一娇纵稚童般宽容地,如赵珩所愿地回答了。 话音未落,赵珩眼前顿时阵阵发黑。 他体内余毒还未清理干净,被折腾半夜不说,还纵马杀人,又要提起精神面对姬循雅,早就是强弩之末。 他意志极坚韧,与姬循雅对峙时非但不觉得疲倦,心口反而越跳越快,亢奋非常,身上的不适大半被他忽略,却因为没得到休息,愈发倦累。 他身形微晃,不待他坐稳,一只手臂就环住了。 手臂的主人显然极用力,肌肉紧绷,硬邦邦地抵住了赵珩的腰。 力道重得不可忽视,似被巨蛇缠身,并且,还在继续收紧。 手臂用力,旋即往下一压,两人间脆弱的平衡被陡然打破! “陛下,”姬循雅与他额头相贴,柔声关切道:“您怎么了?” 冰冷的吐息刮过面颊,凉得人不由自主地要发抖。 赵珩闭了下眼,又立刻睁开。 他的身体因力竭而发颤,握着箭簇的手却依旧平稳。 “陛下,”姬循雅抬手,试探般地轻柔抚上赵珩的手腕,“可需要臣,为您找太医吗?”温度不似活人的指尖蹭过皮肤,“譬如,你素日信任的李太医。” 赵珩被这冷滑的触感摸得很不舒服,镇静地将箭簇往里一怼,“姬将军。” 姬将军笑,顺从地放下手,却没有松开赵珩的腰。 环起来异常窄,姬循雅是服侍过赵珩用膳的,也不知这样薄的皮肉,怎么吃得下那么多东西。 明明看起来好像只需一点,就能撑得再吃不下似的。 赵珩提了提精神。 对姬循雅这种人永远不能放松警惕,只要他稍微表现出丁点势弱,看似最谦卑无害的臣下,就会立时露出獠牙。 事已至此,赵珩虽还有心和姬循雅慢慢绕圈子玩,看看谁耐性更好,但他觉得身上一阵凉一阵热,很不舒服,遂低下头,直直地看向姬循雅的眼睛。 “唯谨,”赵珩语调轻柔,触目便是姬循雅柔长的睫毛,他突然手很痒,很想伸手摸一摸,“何需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此言既出,他一眼不眨地看向姬循雅。 循雅意为温顺,实在和姬景宣的半生经历截然相反。 大约想姬景宣收敛性情,于是他弱冠时,姬景宣的长辈为他取字唯谨,想他温恭自虚、慎终如始。 但比起世人皆知的循雅和史书中惯常出现的景宣,知道他字唯谨的人均已入土,不对,除了死而复生的赵珩和姬景宣本人。 但令赵珩失望的是,姬循雅只拿一双漆黑的眼眸疑惑看他。 他似根本不懂赵珩在说什么,神情宽容之中又平添了几分无奈。 姬循雅说:“陛下,臣很担忧您。” 赵珩目光沉沉地望着姬循雅。 “陛下先前中毒,一直都是李太医在未陛下医治,如今十几日已过,臣见陛下的身体,”姬循雅目露关切,悠悠地补充道:“并无好转,想来是李太医医术不精,为龙体康健,不若换一个太医为您调理,如何?” 赵珩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姬循雅,后者神情自然,恰如一个忠心耿耿,担忧君上身体的臣子,毫无异样。 赵珩望着他,眉宇慢慢地舒展开,他一笑,“将军关怀,朕本该受之,只是朕用惯了李元贞,倒要辜负将军一片好意了。” “陛下为君,夙夜操劳国事,臣无论如何用心都应当。”姬循雅亦笑了。 若只听这两句话,当真是一派明君贤臣的和睦之象。 “方才陛下唤臣唯谨,”姬循雅语气淡淡,仿佛只是极随意一问,“请恕臣不解,唯谨是谁?” 表情迷惑至极,有几分茫然流露其中。 赵珩沉默几息。 姬循雅表现得实在滴水不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难道,世上真会有两个样貌极尽相似,连性格都类同的人吗? 不待赵珩回答,他又道:“臣与那个唯谨长得很像吗?以至陛下竟将臣当成了他。”尾音微微上扬,莫名地让人觉得他心情很是愉快,“不知他姓是什么,出身哪家?需要臣帮您找找吗?” 倒是,难得热忱。 眸光流转,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很像。” 姬循雅笑,淡色的唇瓣微扬,“臣冒昧,只是陛下醒来后第一次提到臣未见过听过之人,局势不明,为陛下安危考量,”揽住赵珩的手臂悄无声息地缓慢施力,“这位唯谨,同陛下是何种关系?” 吐息缠绵。 只要两人再稍微靠近丁点,便能与对方肌肤相贴。 赵珩翘唇,低声道:“他是朕的,”他看姬循雅,笑意粲然得令人挪不开眼,“未婚妻。” 腰间力道陡地收紧! 姬循雅霍地抬眼,漆黑眼眸中刹那间冷冽逼人。 赵珩说什么?! 姬循雅竭力压下身体气到了极致,不可自控地发颤。 他怒极反笑,果然是赵珩,为了试探他的身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恐怕此言一出,赵珩自己都会觉得作呕。 赵珩猝不及防,险些撞到姬循雅脸上。 他一把按住了姬循雅的肩膀,强行将身体 撑了起来。 二人间距离虽远了些,但还是紧紧地挨着。 “姬将军,”赵珩敲了敲姬循雅紧绷的手臂,“此举非礼。”他倒没觉得自己坐人家身上这么久非礼,毕竟他是皇帝,非礼与否是他说的算。 更何况,是赵珩说自己有未婚妻之后。 还与他四肢交缠,紧密相贴。 “臣未曾听过陛下还有未婚妻,”姬循雅还维持着笑容,精美得如同戴了一张假面,“难不成,”他微微仰头,在赵珩耳畔道:“是私相授受?” 赵珩瞥了眼,但见森白牙齿中,若隐若现一条殷红的蛇。 若是再长些,中间分叉,就像极了信子。 闻言赵珩顿恼,好像真有这么个矢志不渝的未婚妻似的,气得脸上都泛起了层薄红,“朕与唯谨情投意合,朕珍爱他,岂会有绝无违礼之举,将军,慎言!” 珍爱? 姬循雅情绪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微笑着盯住帝王,缓缓道:“陛下的真心难能可贵。” 他忽地想起赵珩的皇后,正史上没有留下此人太多信息,唯太-祖起居注中,有赵珩关于皇后的只言片语。 在赵珩口中,他的皇后简直是天人般的完美无瑕,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为他所不喜,有臣下劝他再立后,赵珩只是黯然拒绝,答不愿辜负旧人。 赵珩的皇后没有画像、没有名字、唯一能证明此人真正存在的,唯有赵珩地宫中的另一具棺椁,和据说是皇后亲子的赵旻。 赵珩极重赵旻,赵旻在赵珩身边长大,五岁时封宸王,后生了场大病,赵珩为安抚他,竟将其立为太子。 赵珩之于赵旻,乃是后世史官都要夸一句父子之情深,于历代帝王家难得一见。 为了确认他的身份,赵珩连这等话都说得出,果真轻佻冷情! 无耻。姬循雅冷冷地想,不知在斥责谁。 赵珩面色稍霁,道:“此事知晓之人不多,将军这般反应,亦是人之常情。” 姬循雅微微笑,“多谢,陛下体恤。” 话说到这个份上,姬循雅竟还神色自若,赵珩在心中轻啧一声。 本就是没有证据的揣测。 赵珩慢慢吐了口气,心绪有些起伏难言。 再开口,却一切如常,“若将军见到此人,定要告诉朕。” 姬循雅道;“陛下当真对此人重视无比。” 赵珩苦笑,落入姬循雅眼中,简直做作得可恶。 “少年相识,”他轻声回答,“彼此情意自然深厚。” 姬循雅配合地勾唇一笑。 他被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实在不愿意再看赵珩,他怕自己忍不掐住赵珩的脖子,堵上这张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嘴,再将他心挖出来。 看看里面到底是人肉,还是块石头! 他目光偏移,正好落在赵珩脱下来的衣服上。 朝服被随意地丢在角落中,在其上,有两件东西于烛光下温润生光。 一组玉佩,和,姬循雅闭了下眼,一枚赤红的扳指。 赵珩也察觉到姬循雅走神,便偏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处空荡,唯地上一件被血浸透的朝服、几枚玉佩,和……赵珩眯了下眼,勉强辨别出那个通红通红的圆环就是之前姬循雅亲手给他戴上的扳指。 血玉?赵珩心道。 血玉难得一见,据说要将玉放入将死之人的喉中,以喉中血温养,经年累月,人血浸入其中,至整块玉由本色变红,才算圆满。 不过传说未必可信,有匠人告诉过赵珩,不必那么麻烦,拿些草木汁水染色,亦能造出所谓血玉出来。 赵珩没看出什么异样,收回视线,疑惑地问姬循雅:“将军在看什么?” 姬循雅忽有种想笑的欲望。 可恨,他看着赵珩平静无波的脸想。 赵珩是怎么面不改色地,拿他对自己有情这种话,来试探自己的? 姬循雅扬唇,露出一个再柔和好看不过的微笑,“无事。”他回答。 赵珩被他看着,却觉得脖颈间陡然一冷! 顾不得箭簇,姬循雅伸手,狠狠将赵珩拽入怀中。 锐器划破脖颈,血腥气在二者间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