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单腿跪在地上,从桌子上拿起香来就着后面的油灯给点着了,插在香炉里面,又把棺材前放的水往地上分三个地方倒了三下,接连做了三个揖。然后站起来。 大楞正要揪住这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非亲非故给他爹来祭拜。这个人却扭身朝大楞走过来了。 大楞有些害怕! 这个人就是那个当年帮二货重新埋爹娘,帮秦家儿媳妇治怪病的文瘸子。此刻,大楞却不敢轻易去认:这文瘸子这几年变化实在是大。以前还算是浓密的胡柴,现在掉的也没有几根了。脸也四方的瘦了很多,都快成根棍棍样了,身上穿着件早就过时的长袍,明明院子里面没风袍子却是自己晃荡,人站在那里就和个衣服架子一样。 大楞看清楚是文瘸子,赶紧上前一步扶住老汉的胳膊。文瘸子摆了摆手算是说了不用,接着他问:大楞,你爹是什么时候没的,没的时候难活吗? 大楞一五一十说了他爹没的时候说的话。顺便也告诉了文瘸子老汉从梯子上因为一根谷穗摆过来躲得掉下来摔着的事。 文瘸子接住话:在哪个院子里跌下来的? 大楞说是在隔壁的院子里西房的房檐底下,就是弓家的那个院子。他问:叔,你问这些干啥? 文瘸子:没啥,就是随口这么一问。上回你爹到松根垴,说了这几年你们家里人老是碰上些日怪的事情,他怕家里的娃娃们平常有个磕磕碰碰,长起来费心,叫我给想想办法。我说有空了给你们排置几个铜刀和小铜镜,给娃娃们戴上,就能挡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我想的是这个事也不用太着急,等我下县城时买好了再排置排置(作者注:排置在当地方言里就是处理的意思。),趁的到这边来有事时顺道带过来。想不见你爹,倒是没了。这个人啊,可真是没法说啊。家里该张罗的都张罗的差不多了吧。有啥事我能给你们搭把手的,你说就行了。 大楞:叔,不用。我爹这个事务有庄里人们给打帮呢。你不用太操心,我爹说是也不用再把他埋在我爷爷奶奶脚头,再找上块地埋了去就行了。你说这个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家老作法都是在自家老坟里,小辈往老辈脚头下面埋,一辈接着一辈。我爹说是再找地。 文瘸子:听你爹的吧。孝顺嘛,顺着老人就是最大的孝道嘛。选好地方了没有? 大楞:还没有,正好叔你来了,给看看吧。今儿也不早了,我给你寻个地方先住下,明儿前晌出去看看。 文瘸子说,掌上个灯,和我走吧。黑夜里采坟地有时候比白天还采得好呢。 大楞将信将疑,从家里带了个电棒子,跟在文瘸子后边出了院子。 大楞以前也没有带个灯就满梁上瞎转悠过,更不用说是出来采坟。今儿黑夜跟在文瘸子后边,他感觉心里发毛。 文瘸子心里也挺不自在:当年把二货的爹娘给埋在对面这个梁上,也就是因为自己那时也是个年纪不大脾气挺大的时候,结果是弓家最后家破人亡。而二货家也是日怪事一件接着一件。这个事说到底自己挺对不起二货家的。看样子,二货叫大楞重新采坟,也是不想让后代子孙们知道当年的事,同时也怕不好的事老是叫秦家人碰上。罢了,反正来了。按照二货的意思,再给秦家采个新坟,换换风水吧。 这晚上的转悠,把两人折腾的够呛:上来圪棱再下去,又是黑灯瞎火。最后到了庄子对面,也就是当年埋爹娘的同一道梁上,最东边一道冲东南方的阳坡坡那里。文瘸子抬起头好好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又从里面衣裳里掏出个四方匣子,叫大楞给照着,看了半天。 文瘸子:大楞,就把你爹埋在这里吧,今儿黑夜先做上个记号。明天白天来开挖的时候,以我站的这个地方为中央,四转往出走个三丈差不多,四个角上记得放个炮。 大楞:叔,这个地方好? 文瘸子:看你家也没出过个念书起山(作者注:起山,当地方言里就是出息的意思。)的,这个地方能保佑你们家里将来出个念书起山的。 大楞:我就没听我爹说过我们家有过念书的,更不用说是念书起山的了。要是真个能出个念书起山的,就和人家乡上那几个年轻人一样,穿的干干净净,说话时大道理一套一套,还能写会画,那就好了。 文瘸子:也得你和小妮好好受苦,才能有办法供应出来个吃供应的呢! 大楞在乡上听说过什么是个供应,他也知道四个小子哪怕是一个起山,也是个光展事。(作者注:光展在当地放眼里就是荣耀的意思。) 坟地算是已经采好了,就等明天大楞带着人们来把墓圪洞挖开就能等着停灵时间到了埋了。 两人往回走了一截路,文瘸子站住不动了。大楞问说为什么不走了,文瘸子远远瞭着对面庄里的灯火,站了半天没出声。 大楞感觉挺日怪,这个地方不就是自己家院子的对面吗?老汉站在这里做什么? 晚上回去,大楞早就叫小妮给拾掇好隔壁弓家院子里的一眼窑洞,铺好了被褥。晚上文瘸子就歇在那里。 早上起来,大楞先给二货棺材前的碗里换上饭,文瘸子就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把挺亮的玩意儿。仔细看,是四把黄铜的小刀刀,还有就是四个磨得光蛋蛋的小铜镜。 文瘸子:这是你爹叫我给四个娃娃排置的东西,叫小妮给用红布条条穿着,叫娃娃们挂在腰上,能顶些用。来,拿着吧。我也该走了。以后有些什么事,你来松根垴找我就行了。 大楞说,再住几天! 文瘸子:不住了,你家里有个事务,还得招呼我。不用了,我回去了。 大楞把文瘸子送出大门,看着老汉从西梁坡上上去,渐渐没有了影才回到窑里。 二货走了的第五天头上,发送的时间到了。大楞和小妮、四个娃娃从头到脚穿了全孝,从前晌一道道给端供仙的东西,到下午时辰到了,放炮往出抬,忙乱了一天。 这边大楞正在拽着牵灵的白布条子低个头走,却发现前边的栓成停住了! 大楞说了句:走,做什么呢? 栓成:爹,走不动! 大楞抬头看,大小子栓成扛着那根柳树枝做的摇钱树站在那里。真日怪!那就是个树枝枝,也不是很沉,栓成也是十来岁的娃子了,能扛不动?再说,这个时候也没有风啊! 小妮:是不是咱爹不愿意走啊? 大楞:尽是瞎胡说。 可是这站在当道上不走也不是个事,庄里老人们说大楞还是当下磕头祷告几句吧,也许管用。 大楞只好跪在道上,开始祷告:爹,我知道你还是操心我招呼不好这一家大小。你好好走吧,我能招呼好我娘和、小妮、栓成他们四个。安心走吧。 栓成看他爹祷告完了,发现起风了,不过是顺风。 到了坟里,人们先是在坑底铺上圆木圪节,用绳子把棺材顺下去。大楞跳到坑里,一个人把棺材推到墓洞里。出来以后,接过人们用车从庄里带出来的老砖,一块块垛在洞口,严严实实以防水灌。等全部都拾掇便宜了爬了上来,招呼众人开始往里面扔土。 众人手快,没多少时候就填满不说还堆起来了个圪堆。大楞接过栓成手里的摇钱树插在圪堆上,开始把纸扎一件件扔到圪堆上,点火烧起来。 大楞心说:自己的爹,这回可是真的没了。 没有了爹的冬天家里人都不是很习惯,尤其是到了过年,家里少口人感觉好像少了很多东西。大楞娘更是三十夜里悄悄一个人哭了半夜。 来年春寒,一冬天攒的雪也多,化了很长时间才算是化干净。 倒是听庄里几个老受苦人说是,这样挺好,雪化的慢,就都叫地吸收了。今年春上养种时,就不用操心地干的种不进去了。 不过让大楞他们挺害麻烦的是,有些地在梁边上,梁边被雪水洇的老是往沟里塌,结果就是有的地都塌得剩下半圪垯了。叫人光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确实就像老人们说的,今年春上养种种的挺好,苗也出得齐。这也省的大楞再带着人们干二茬子活:补种。每年的补种也能把让人们受个半死。不补种吧,好好的地里只有半块有苗,浪费不起。补种吧,这里补种些那里补种些,很费功。所以今年的大楞这个队长当的算是省心的。 可是省心的日子也没有过了几天,日怪事就找上门了。 还不到三月十五乡上过会的时候。有天晌午,食堂的饭好了,小妮在厨房叫人们吃饭,建成跟着人们往进走,弓家大门口的门槛给绊了一下,小娃娃跌倒起来,就说胳膊疼。 大楞没有太在意,说摔了一下没什么大事,一阵阵就没事了。 这边有个人就说话了:还是看看吧,说不来就是骨头折了。要是不看看,叫它自己长住就是个曲的,就是个残废。 众人一看,原来是放羊出坡的猴四。 小妮把建成拽过去叫猴四给看看。猴四叫小妮给娃娃把衣裳脱了露出那条疼的胳膊来,用手摸了半天,捏捏揉揉,最后交大楞去找两块直溜些的板板,用布条条缠起来。然后嘱咐大人,也是说给娃娃听,不叫碰着这条胳膊,操心些保养个个月就好了。 大楞:猴四,没看出来你还是半个医生! 猴四:什么医生,出坡时老是有羊折腿,我就是这么给排置的。羊骨头也是骨头,人骨头也是骨头,差不多。 大楞顿时没话说了:感情这个猴四是把我二小子建成当成小羊给排置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建成现在不像前一阵阵一直叫唤疼了,大楞也没再说什么。 他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还有好几次要麻烦到这个放羊出坡的猴四。要是知道,他怎么着也不能对着众人还是那样瞧不上这个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