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说个故事吧!” 很奇怪,饭菜都是现成的,就好像县太爷本来就是来和张杰喝酒的一样,等仆役把一桌子酒菜弄好,所有人都下去后,抿了一口酒的县太爷指了指邻座,等张杰坐下后,好像陷入某种回忆的老者轻声道: “二十年前,咱们天朝帝国的一个偏远山村,有一个秀才,这秀才资质平平,家徒四壁,却从来没有放弃科举之路,每隔几年,他总要徒步走近千里的路程,前往帝都应试,可每每距离提名,总是差一点,直至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才堪堪中了皇榜,殿试的时候,排在末尾的他只是听着别人在大殿内夸夸其谈,他却像一个闷葫芦一样说不出来一句话!本以为自己的前途就这么结束了,没成想,殿试快结束时,皇帝指着他,说了句‘精忠报国’,就四个字,皇帝从头到尾只对他说了这四个字,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他被认命为一县县令,这是一个人口二十四万的大县,在整个帝都八百七十二个县城中,排名第二百三十七,不算靠前,可也不落后!怀着对帝王的感恩,这位秀才就这么上任了,秀才虽然资质平平,进取或许不足,但胜在稳扎稳打,守成还是能胜任的,可是好景不长,不过几年,帝国便和邻国发生了战争,开始只是小规模的摩擦,两三年光景,战乱越来越烈,帝国军队死伤惨重,于是,京都的帝王便颁布了征兵令,秀才觉得,这是自己报答圣恩的时候到了,十户一丁,他是八百七十二个县城中第一个完成征兵的县令!为此他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没有辱没皇帝的信任!” 老者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浓浓的嘲讽,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倒进肚里后,嘴中抽着凉气,继续道: “可是,秀才不知道的是,这才是他噩梦的开始,帝国和邻国的战争非但没有因为新兵的加入而占优,反而处在了劣势,整个帝国接连失去了四洲五十七县,震怒的帝王再次下达了征兵令,这次是五户一丁,眼看帝国处于劣势,秀才也急了,对于这次征兵,秀才异常的用心,但凡有偷奸耍滑的,秀才全都按律斩首,不管任何人求情,一律按法办事,毫无疑问,这次秀才管辖的县又是按时完成了征兵,秀才以为这次征兵之后,帝国至少会养生休息十年,十年内不会在谈兵事,可他错了。” “和邻国的战争越打越僵,越打帝国陷的越深!帝王开始平凡下令征兵,第三次征兵的时候,秀才就发现,他无论如何都完不成征兵任务,不管他如何的催促下面的衙役捕快,兵员的缺额仍然很大,这时秀才就想起了皇帝对他说的话,精忠报国,然后,秀才就把自己的大儿子派去了战场,并且严惩了几个办事不利的官员,最后秀才终于还是凑齐了兵丁!只是这次征兵不过半月,县里竟然出现了反民,秀才大怒,整个帝国都已经岌岌可危了,现在尽然还有人造反,当真是该死,然后,秀才亲自带兵击败了反民,并下令把为首的近百民反民剥皮示众,然后秀才就有了陈扒皮的外号!” 一旁的张杰起身给老者再次倒了一杯酒,然后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一旁,张杰知道现在自己只要做一个听众就行,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说,现在的县太爷,情绪似乎很不对,这个时候要是惹到了他,后果肯定很严重! “皇帝的征兵令越来越密集,秀才就发现,越往后,征兵越难,可秀才不愿意放弃,脑子里‘精忠报国’这四个字像是魔咒一样,让他对皇帝的命令一丝不苟的执行,一次偶然,秀才发现,县城的学子越来越多,童生更是以往的十倍,秀才这时才发现,为了逃过兵役,这些大字不识的村夫农户都捐了功名,大怒之下,秀才把整个县的功名之人全部都征了兵丁,这其中,就有他的二儿子,而让秀才心寒的是,邻县同样出现了大量的假冒功名之人,可邻县的县令竟然毫不作为,勃然大怒的秀才秀羞与他们为伍!” “然后,最具争议的征兵令还是爆发了,帝王的最后一次征兵,竟然连十岁孩童都要上战场,那一夜秀才酩酊大醉,他不明白,自己效忠的帝国怎么了,为什么连十岁的孩童都要拉去战场!可他还是毅然的遵守了皇帝的命令,不顾家中老小的阻拦,把自己最小的三子也送去了战场,送小儿子出门的时候,秀才就站在门口,对着不过十一岁的小儿子说,好好上场杀敌,爹爹在门口迎接你们三兄弟从战场上归来!” “故事到这里本来应该结束了,秀才也算是对皇命有了交代,他可以毫不愧疚的对皇帝说一声,自己对得起‘精忠报国’那四个字了!能给的,都献给了皇帝,他无愧整个帝国了!是的,他无愧帝国了,可他对于家人的亏欠,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补救了,结发之妻没日没夜的在家门口守望,就盼望着家中孩子能够平安归来,不过短短两年,陪了他四十载的结发老妻就走了,走的时候她是坐在家门口,眼睛望着的方向,是战场的方向,二后两年,日日哭泣的小妾眼也瞎了,家里唯一的闺女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在如同小时候那般乖巧听话,变得上蹿下跳,除了强抢民女,她几乎无恶不作!这时秀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妻离子散了!他猛然睁眼时,奇怪的看到,整个县城,被他折腾的就要成为鬼城,一个原本二十四万人口的大县,在他手里短短十几年,尽然只剩下一万三千人口,可以说整个县城家家妻离子散,绝户的就超过一万户,这时候秀才迷茫了,他查看了在他执政期间,被他下令扒皮的近千暴徒,然后发现,那些原本在他眼中罪该万死的反民本来都是普通的庄户人家,那些被他扒皮示众的恶徒都是些吃不上饭的流民!秀才颓然的发现,他被皇帝那‘精忠报国’四个字骗了,他忘了自己的根本,他忘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农户出身,他忘了自己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只记得皇帝那四个字!” 喝着酒,用手指着身旁的青年,老者沉声道: “所以我才会说,我不如你,我六十岁才明白的道理,你现在就明白了,皇权?皇权就是个屁,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皇权这东西,你心里有,它便有了,你心里要是无,它只能无!我已经老了,加官进爵对我已经没有丝毫吸引力了,我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靠在家门口,等我的三个儿子从战场上归来,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尽力守护这沧县,知道我另外一个外号是什么吗?沧寡妇,没错,因为整个沧县的寡妇实在是太多了,整个沧县的男丁基本上都被我抽空了,去年做的统计,沧县还剩下一万三千人,其中妇孺,占了一万两千还多,剩下的男丁不是瞎子就是瘸子,都指望不上了!等到明年开春,估计能剩下五千人就算老天爷有眼,到时候,沧县就该从帝国版图上除名了吧,帝国法律规定,人口不足万人,无法设县,到时候,沧县应该会并入邻县了吧!” “府尊大人十天前就来过了,他要把你带府衙去,被我推脱了,不管你会不会怪我善作主张,我都想把你留下来!知道吗,今天我这趟来,不是要让你去帝都,而是想请你留下来,这些酒菜就是准备和你好好谈谈准备的,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沧县一万三千人,能活一个,是一个,你今日能让一个寡妇村三十七口人挺过冬天,我就相信你明日能救活更多我沧县的百姓,现在的我对什么国家大义已经不在乎了,我现在最在意的,就是我沧县的百姓,就是这沧县剩下的一万三千口人,她们能多一个挺过寒冬,我心中的罪恶就会减少一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县令,守成或许我还能做的,可开源我却毫无办法,我没有本事带领县里一万三千口人挺过严冬,所以,只要发现任何一点希望,我都会拼尽全力去争取,你,张杰就是我的希望之一,我希望你能不要局限一个寡妇村,不求你尽心尽力守护整个沧县,只希望你力所能及,赏赐一些周围村子穷苦百姓一口吃的!她们都是最善良的百姓,能活一个,就尽量让她们多活一个吧!” 酒是辣的,张杰并不喜欢喝酒,可这次他却破例喝了几杯,辛辣入喉,几杯下肚,脸上就有种发烫的感觉,看着自斟自饮的县太爷,张杰不知道如何劝慰他,也不准备劝慰他,自己做的,总要自己承担。 张杰不觉得这老头有什么值得可怜,值得同情的,就像他说的,几十万人口的大县,硬生生的给他祸害到了这幅田地,人口锐减几十倍,即使剩下的一万三千多人,用不了多久,还会死去大半!这都是他的功劳! 张杰不知道县太爷是醒的太早了,还是太晚了,如果他一直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他就不会这么纠结,他会觉得自己无愧于天地,一身本领买于帝王家,又有何错?如果他仍然迷失在皇权当中,他甚至可以拍着胸脯对自己说,自己所作所为,对得起皇帝的知遇之恩,自己是忠义之士,可他却在花甲之年醒了,在所有的错事都铸成的时候,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被皇权欺骗了,他认为,是皇帝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忘记了自己本身就是农民的本质! 这是一个被皇权彻底洗脑后,凭借自己的努力,挣脱皇权的老人! “一万三千人,就是把我买了,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我只能尽我的绵薄之力,尽可能多帮一些人,能活一个,算一个,能活两个,算一双!你自己犯的错,还得你自己承担,至于我,能多救一个人,我便不会少出一分力,哎,酒这玩意,就是不能多喝,醉人!也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