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巳时末,正阳门外,六个粥棚已是早早地开了火。 粥棚每日做的饭食,便是一锅粥饭,再配上一大锅的肉汤。 粥要求插筷子不倒,汤需得盛碗中无波。 不一会儿的功夫,锅内便腾腾地冒着热气,远远一股米粥的香味飘了过来。 这香味儿引得灾民们一阵骚动,个个都是使劲伸脖子往粥棚看。特别是那些孩童,更是使劲地吸着手指头咽着口水。 每个粥棚下都扬着一面大旗,黄底红边,上用朱漆写着:“奉旨赈灾”四个大字。 旗下各立着两个锦衣卫,右手按刀,左手扶腰,好不威风。 近万灾民也是秩序井然地在各个粥棚前排好队,领头一人右臂上缠着一紫布条,手里拿着一花名册,却是每个粥棚的千家长。 如今已施粥三日,各人步骤流程都已熟练。人数虽多,却无一人喧闹,都是拿着碗排着队安心等着。 眼瞅着到了午时,六个锦衣卫百户威风凛凛地走到各自分管的粥棚前。 为首一人却是李庆,他此时已被升为百户,穿戴行头也大不一样。 但见:头顶飞鱼帽,着交领右衽银白麒麟纹棉服,穿漆黑绣边筒靴,腰挎铁柄皮鞘绣春刀。 各个百户身边还跟着几个随从,拿着铜锣、喇叭等。 灾民们见状,都是畏惧地躲到一旁让路。 六个百户看了看竖立在一旁的圭表,却是到了正午时分,便朝身边一拿铜锣红锤的随从挥了挥手。 那随从会意,抄起红锤“当当当!”敲了三声,大声吼道:“午时已到,粥棚放粮!” 随着这一声令下,灾民们有序地向前移动,有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在旁,他们也不敢拥挤争抢。都是按着户口次序,一个个拿着大碗上来排队领饭。 带头的千家长翻开花名册,每念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妇女拿着两个大碗向前领粥盛汤。 碗也是粥棚发放,每户两个,如斗大,可够一家之食。御厨们动作娴熟,盛粥舀汤,分发给每一位灾民。 那些领到粥汤的灾民,脸上满是感激与满足,望着金黄大旗不住作揖,口中念叨着皇恩浩荡。 排在后面的只是不断地探头探脑,非常焦急地等待着。 李庆瞪着大眼维持秩序的同时,也不忘给崇祯拉一波民意,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家伙吃的肉喝的粥是谁给的?” “皇上给的!” 灾民们望着碗里香气扑鼻的饭菜,齐齐答应一声。 “皇上的恩德能忘吗!” “不能忘!” 不多时,一轮粥便施放完毕。 那些打饭的妇孺开开心心地端着两个大碗,来到城外各自地窝子中,招呼家人吃饭。 他们或蹲或坐,在地窝子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脸上的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碗中的粥香甜浓稠,都是纯正的米粥,绝对没有添加野菜树皮,一勺下去,保管满嘴都是饱满米粒。 肉汤也放足了佐料,一户少则人,多则七八人,每人都能吃到一大块肥肉。 此等饭食,莫说是寻常官府富户布施的稀得好似泔水一般的粥,便是他们平日里吃的清汤寡水也无法比。 大灾之年,还能吃上肥美的肉汤,很多人都是连想都不敢想。 一般富户也不能做到天天有肉吃,对于这些底层穷苦百姓来说,更是逢年过节一家人才能吃一次肉。 看着手里如此好的饭食,很多人回想起之前吃糠咽菜的苦日子,都是激动得流下泪来。 在人群中,一衣衫褴褛的老者颤抖地捧着碗,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他望着碗中浓稠的粥和鲜香的肉汤,喃喃自语道: “这是皇上救命的恩情啊。你娘临走的时候,就想喝口热粥!” “爹,快吃呀,俺这几日吃得都要发福了些。” 旁边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老者碗里放了块花白肥肉,自己则就着肉汤大口扒拉着米粥。 这年轻人姓曹,名有四,那老者便是其父曹老幺。旁边还立着一妇人和两个孩童,都是大口吃粥。 “赵哥儿,老公爹那碗俺专门给挑了不少肉,你也多吃些。” 那妇人也从自己碗里拨了些粥给赵狗儿。 她年在三十来岁,长得虽不是多么出众,却别有一番良家韵味。 上身穿着件褐布兰花纹样衣衫,虽有些破旧,但浆洗得非常干净,腰间系着个蓝布围裙,显得十分干练。 双腮白腻透红,如同抹上一层胭脂。一头乌黑长发被一个碎花布条整齐系着,将她那张鹅蛋脸庞映衬得更加圆润。 此妇人叫做张氏,旁边两个孩童便是她的孩子,大些的唤大丫,小的那个叫二胖。 她与赵狗儿却不是原配夫妻,九月末为了躲避清军,张氏与公婆丈夫从昌平往京城逃难。 不想公婆丈夫在路上都被溃兵杀了,她独自领着两个孩童来到京城。 崇祯设棚赈灾时便立下规矩,只有每户中的妇孺才能领粥。 她便与赵狗儿捧土为香、天地作媒,结成了半路夫妻。 赵狗儿笑着接过,他与张氏虽不是明媒正娶,却是患难相识,此等恩缘更是难得。而且张氏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老父亲,都是尊敬有加。 他暗暗发誓,等鞑子兵走了,一定要让张氏过上好日子。 李庆也带着两三个亲信选了个阴凉地坐下吃饭,他虽已升为百户,却还改不了之前的浪荡性子,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只是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连喝了几大碗粥。 与那几个锦衣卫百户老油子相比,他更喜欢和这些灾民打交道。 没那么多的阿谀奉承,乐得一个轻松自在。 小商小贩对于商机的把握总是最灵敏的,外九门有如此多的灾民聚集,也吸引了许多商贩来此摆摊。 大多都推着木轮摊车,卖些蜜饯、时兴保暖鞋帽等。还有一些茶摊,卖些大碗甜茶。 倒也不贵,一枚天启通宝或者崇祯通宝便能喝三大碗,讲究量大管饱。 对此,崇祯也不反对,只要登记造册,固定摆摊,走时将摊位打扫干净即可。 毕竟有这些小商小贩也增添了许多人间烟火气,能够缓解这些灾民因清军入寇所带来的紧张与不安。 就和后世屏幕前各位的老婆们网上购物一个道理,生气了难过了买点东西,心情便好了大半。 一卖薄荷缠糖、酥酪乳糖的小摊前早已围满了孩童,一个个伸着小手攥着铜钱换糖吃。 大丫与二胖也在其中,不过他们却没钱买糖,只是眼巴巴地在那望着。 旁边一挂着长条幌子的茶摊上坐着三人,虽穿着粗布衣帽,但举手投足间分明透着一股贵气,正是崇祯、孙承宗、王承恩。 三人出宫视察赈灾情况,跟着灾民从粥棚来到这地窝子,一路所闻所见都是满意。 王承恩给二人端来两碗热茶,自己则在崇祯身后立着。 孙承宗见崇祯喝了,这才撩起胡须轻抿了口茶,对崇祯恭声问道:“五爷,学生有一事不明。” 微服出访时不得随意暴露身份,崇祯与其兄长朱由校都是熹宗朱常洛所生,崇祯排行第五,因此便让孙承宗他们在外喊自己“五爷”。 崇祯微微一笑,道:“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刚才学生见来粥棚领粥的都是些妇孺,却不见一个男子,不知此有何深意?” “五,五爷?!” 二人正说时,李庆却走了过来。他一见到崇祯,惊喜地大喊一声,纳头便拜。 崇祯咳嗽一声,让他起来,笑道: “你这猴崽子,升了百户也不请我们喝一杯?” “哎呀,那是当然。能请五爷喝茶,是小的祖宗十八代修来的福分。店家,快把你们这最好的茶端上来。” 李庆扮了个鬼脸,站在王承恩下首,招呼店家上茶。 “来了,您瞧好吧庆爷!” 那店家见李庆对崇祯几人如此尊重,心中自然明白这三人非富即贵,忙热情地端了几碗上好果茶和时鲜蜜饯上来。 崇祯吃了块蜜饯,看了看身边恭敬站着的王承恩二人,道: “现在不是在宫中,没那么多礼数,你们也一并坐下吧。” 好不容易出来放松放松,旁边两个人门神似地站着,令自己很不自在。 “谢五爷。” 王承恩、李庆二人低头道谢,在下首恭敬地坐下。 崇祯拍了拍李庆瘦猴似的身板,打趣道:“你小子,现在也成爷了。” 李庆吐了吐舌头,奉承道: “五爷说笑了,小人的荣华富贵都是五爷给的。只要您发话,风里便风里去,雨里便雨里去。” 他指了指旁边的地窝子,冲崇祯竖了个大拇指: “您这赈灾之策真是高明,百姓们每日对您感恩戴德,恨不得为您立生祠供奉呢。若不是有您,不知有多少百姓冻死饿死。” 崇祯微微点头,将一杯果茶递过去,道: “刚才孙先生还在问,为何只有妇孺去粥棚领粥。李庆,你可知其中缘由?” 李庆恭敬接过茶,一饮而尽。 却不想那茶刚泡出来,烫得他呲牙咧嘴地直叫唤,三人被他这滑稽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孙先生有所不知,大灾之年死最多的便是妇孺孩童,或被抛弃买卖,或被杀掉充饥。” 李庆往嘴里扔了块蜜饯,砸吧着嘴继续说道: “五爷定此规矩,那些成年精壮男子为了有下顿饱饭吃,就会留几口饭让那些妇孺活着,如此便能救更多人性命。” 孙承宗听罢沉默不语,片刻后长叹一声:“学生为富家翁久矣,竟不知百姓疾苦,实在惭愧。” 接着对崇祯深深做了个揖:“五爷此策,既保了妇孺之命,又稳住了民心,实乃大善。学生佩服!” 崇祯微微抬手,“先生不必自责,如今局势艰难,某也是殚精竭虑,只盼能保我大明百姓周全。” 王承恩轻抿一口茶,缓缓说道:“五爷仁德,百姓定会感恩戴德,齐心协力共御外敌。” 三人正说着,忽听一阵喧闹声传来,原来是几个孩童在争抢一块掉落的糖块。 崇祯朝李庆使了个眼色,李庆会意,连忙起身,几个箭步冲过去,将孩童们分开。 “都别抢,小心伤着!” 李庆轻声呵斥道。随后,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两碎银,递给卖糖的小贩,道: “你这摊子小爷包了,只要粥棚一日不散,你便每日来此,给这些孩童发糖。” 那小贩接过银子对李庆千恩万谢,当即给这些孩童分糖。 孩子们拿到糖,个个开心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地走了。 李庆笑着摆摆手,回到茶摊前,感慨道:“这些孩子可怜见的,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孙承宗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如此赈灾,虽可使百姓饱暖,但消耗银两物资也是不少。” 崇祯露出苦笑,十五万灾民每日吃喝确实不是小数。 先前他派曹变蛟带兵去通州各地买粮运粮,再加上先前赏赐工匠,刚从百官身上抠出来的五十万两银子已花得精光,眼下粮食只够三日之用。 他笑道: “先生所言极是,可如今局势,若不如此,又能如何?这些百姓皆是我大明子民,朕岂能坐视不管?再者,若不能稳住民心,一旦有变,京城危矣。” 孙承宗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后,神色担忧地说道: “五爷心系百姓,实乃万民之福。只是这银两物资终究有限,一旦断粮,只怕会引起更大的民变,五爷还需早做打算。” 崇祯微微颔首,孙承宗说得也是正论,斗米恩升米仇,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若真缺了粮,只怕十五万灾民转眼之间就会变成十五万乱军。 不过他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转头看向李庆,问道:“爷交代你和李福做的事怎么样了?” “回五爷,小的与李福领了一班得力弟兄,内九外七皇七城都吆喝了个遍,戒严告示也都贴了。凡是晚上掌灯喧闹聚集者,一律砍头抄家。” “好,”崇祯点点头,道:“今晚你就不要在此值守了,随李福去京城,专门盯住那几家。” “小的明白!”